我是奸臣,是权臣,是孤臣,是宁远手里的一把刀。
龙椅下是尸山血海。
刀上则沾满了无数好人和恶人的鲜血。
世人皆恨不得生食我的血肉,殊不知我不过是一把替罪刀。
终于,我这把替罪刀,被宁远清算了。
杀了我这个奸臣,成他千古名君的美名很划得来。
临死前,我退去灰青色的官服,点绛唇描山黛,换上红装见了宁远最后一面,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盈盈一拜,
【陛下,罪臣领旨谢恩。】
1,
瑞雪照丰年,可第一场雪迟迟不下,宫门外百姓怨声载道,仿佛来年饥荒卖儿卖女,易子相食的惨状就在眼前。
宁远苍白着脸,艰难的对百官下了罪己诏,把不下雪的原因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对于帝王来说,下罪己诏,相当于在全天下的臣民面前认错,无异于颜面扫地。
百官趁机对我发难,说不下雪是因为奸臣当道,蒙蔽圣心,并不是宁远的错。
宁远下罪己诏,正好说明他不是昏君,是明君,是大大的圣主明君。
宁远脸色稍缓,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了起来。
南边的动乱平了,我这颗棋子,终于要成为弃子了。
大学士引经据典,不带脏字的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性子直的侍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奸臣,是佞臣,应该被千刀万剐。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宁远会下场和稀泥,帮我躲过锋刀利剑。
可这一次,他沉默了。
我越是死到临头,越是从容淡定,对他们的羞辱谩骂一概充耳不闻。
宁远眉眼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轻飘飘的瞥向我,
【丞相,你可知罪?】
我敛下眉眼,遮掩眼里的冷意,跪倒在地,
【臣知罪。】
我当然知罪。
他要打仗,要修宫殿,我到处搜刮官商百姓的钱财,将整个王朝的人里里外外都得罪了一遍。
世人恨不得生食我血肉,以泄愤。
如今,没仗打了。
我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该搬到台面上来议上一议了。
他微怔了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坦然的接受了自己作为一把“替罪刀”的命运,他嗓音冷淡,
【好。从即刻起,陈凌出任五品中书舍人,丞相一职朕另有人选。】
我死局已定,连降五级不过是他给我的开胃菜。
宁远话音刚落,群臣激动万分,纷纷跪地高喊宁远是圣主明君。
言官赶紧在史书上记下宁远圣德的一刻,再洋洋洒洒写下几千字赞赏,供后世瞻仰。
他们君臣和睦,朝堂上下散发着喜庆的氛围。
只有我,像个笑话。
我不悲不喜,跪地谢恩。
宁远说他乏了,就退了朝。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我恍惚的走回家中,把身上为数不多的银子都塞给了翠儿,我让她收拾东西赶紧走人,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她哭了。
我不说,她也知道,我快死了。
我帮她擦去眼泪。
我逗她,我说,
【省着点哭,别到时候,我死了。
到你给我哭坟那会,反而哭不出来了,那样我多没面子啊,再怎么样,奸臣也是臣子,也是个官啊。】
她破涕为笑,她让我正经点。
我看了眼院中的日晷,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我推了她一把,催促她离开。
她拗不过我,抹着眼泪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按照我的吩咐,把大门敞开后,就离开了丞相府。
我坐在中堂,喝着最廉价的粗茶,一遍又一遍的泡,泡到没了味,我依然喝得有滋有味。
李公公半夜三更来我府中宣旨。
我起身迎他。
他见我屋内简陋,喝得又是陈年粗茶,面露不忍之色。
我按照规矩,打赏给他碎银子,我说,【公公,陈某比不上旁人出手大方,但这也是一片心意....】
李公公与我相识数年,我们早已是密友,他看着我,眼眶渐渐的红了,
【阿凌,这次我不便再收你的赏赐了。】
他宣旨,我跪下领旨。
【丞相陈凌作恶多端,诬陷忠臣,滥杀无辜,即刻收押斩立决....】
天上的月依然高悬明亮,就像十年前的夜晚。
那年宁远十六,刚刚登基。
朝堂上下欺他年少,不把他当回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想将二皇子扶上皇位,然后诛杀他。
我是新科状元。
考场上,我卷子写的慢,他为我掌灯,让我慢慢写。
后来,我高中状元。
他单独留下我,他问我,可愿成为他手中的刀。
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他,我竟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看出了无边的寂寥与悲凉。
我点了头,成为了他的替罪刀。
从此我罪恶滔天,他用我,却也忌惮我,眼里那丝猜疑从未消失过。
李公公读完圣旨,我接了旨。
他让我去宫里当着宁远的面,再谢一次恩。
他终是不忍,我去死。
寄希望于,我见宁远一面,宁远能改变杀我的想法。
有时候,我也在想,对宁远来说,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
是陪他御驾亲征,替他挨了一箭,差点命丧黄泉的肉盾,还是替他挡过言官戳在脊梁骨上的笔谏的替死鬼。
又或许是他无聊时候的消遣。
腊月十八,他身穿铠甲,在河边月光下,鬼迷心窍的那一吻,我犹记至今。
他眼神很深,他说,【阿凌,你要是女子就好了。】
他把我的名字读得很好听,像一颗糖含在嘴里,甜中带点涩意。
外面街道上,飘着小雨,天又冷又湿。
我退去灰青色的官服,点绛唇描山黛,换上红装,撑着油纸伞,穿过宫内湿滑的青石板台阶,走到宁远的寝宫,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会他刚批完奏折,坐在书桌前,只穿了里衣,正准备入寝。
我这个不速之客却来了。
在他错愕与惊艳的目光中,我盈盈一拜,面上无波无澜,
【陛下。罪臣,前来领旨谢恩。】
他攥着笔杆的手一紧,那一瞬的失态仿佛只是错觉,他依然是深不可测的帝王,没有人能窥见他内心深处。
我纤长的眼睫在昏黄的宫灯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停顿了片刻,望着他幽深的眼眸平静道,
【陛下曾为罪臣考场掌灯,多次提拔罪臣,如今罪臣赴死,无怨无悔。
罪臣与陛下,从此两不相欠。】
我在赌,赌一个帝王的心软。
2,
宁远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起身走到我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特意穿着红妆来请罪,你是希望朕夸你恍若神仙妃子下凡呢?
还是夸你居心叵测,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我眼睫轻颤,嗓音发紧,
【臣,只是单纯的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此话一出,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怪异了起来。
宁远看我的眼神多出一些微妙细碎的情绪,可我看不懂。
我从未看懂过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敛下凌厉的丹凤眼,遮住那些呼之欲出的东西,攥着佛珠,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起身吧,地上凉,跪久了,膝盖会疼。】
我缓缓起身,直视他眼底的冷意。
他冷硬的眉眼松了下来,他问我,【想活吗?】
我没有丝毫犹豫的回他,
【陛下,没有人想死,臣哪怕苟延残喘也想活着。】
对于我的回答,他有些意外,又好像在预料之中,他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你的命在朕的手里,你想拿走可以....】
说着,他微微眯起眼,将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的一遍,最后看到我紧张的神色轻笑了声。
这种看战利品般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我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
他先出了声,眼神直直的压向我,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我,
【你想活,你拿什么来换你的命?】
我微微低下头,以退为进,
【臣一无所有,只有烂命一条....】
宁远突然捏住我的下巴,抬起,逼我直视他的眼睛,低哑的嗓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有,只要你想给....】
我怔了下。
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他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深,视线逐渐从我的眼睛落到了嫣红的唇上。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逼近,凑了过来。
我没有反抗,顺从的闭上了眼睛,忍耐是我一贯的姿态。
他的指腹在我唇角按压了几下,笑里带点讥讽,
【你方才在期待什么.....】
我睁开眼看到他指腹上的一抹红色,有些窘迫,没说话。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边捻着指腹上的胭脂,边问我,
【你知不知道,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欺君之罪?!按律当诛九族!】
我咬牙道,
【知道又如何。臣爹娘死得早。家中只剩臣一人。
左右不过是臣身上又多了一条罪名,
可臣的命只有一条,陛下你还能杀臣两次吗?】
我挑衅他,他并没有生气,长臂一伸,搂住我的腰,往前一揽,我整个人都跌进了他怀中。
他咬上我的唇。
温热的触感,让我想到打胜战的那一夜。
他醉了,又好像没醉。
他的吻急促而热烈,似乎内心关押着的野兽再也控制不住,闯出来为所欲为。
事后,我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一些我不愿去探究的东西。
我的走神,让宁远脸色沉了下来,但很快就恢复到淡然的神色。
昏黄的宫灯将他半边脸渡上一层暖色,有一瞬我竟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的少年稚气。
他离开我的唇,低头看我,长且直的眼睫便压了下来,
【你这是在跟朕耍性子吗,丞相?】
我转过头不看他,声音绷得紧,
【没有。】
他脸色一变,没有任何预兆的将我推开,高声道,
【来人!即刻将罪臣陈凌压入大牢,明日午后三刻菜市场行刑!】
我没有丝毫挣扎的戴上了枷锁。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
死亡的宣判,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解脱。
直到这一刻,我内心才彻底的放松了下来。
我得罪了太多太多人。
我也曾惶恐得彻夜难眠。
我害怕百官的报复,更怕宁远丢弃我。
宁远频繁征战,不少地区百姓的赋税被官府收到了五年后。
有忠臣良臣直言上谏,痛斥宁远的所作所为与暴君无异。
宁远当朝重重的奖赏了忠臣良臣。
下了朝,他给了我一道密令,找个理由杀掉上谏的人。
于是,我手上又多了几条人命。
某天夜里,我和他在书房议事,我问他,他会不会在我成为废棋后杀掉我。
他笑着说不会,我替他做了那些脏事,他定会护我周全。
他笑起来有种少年的天真感。
那一瞬,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信他。
可,他还是失信了。
3,
我换上囚服后,戴着厚重的枷锁穿过阴暗潮湿的地道,被狱卒关进了牢房。
蟑螂老鼠爬得到处都是,根本无从下脚。
戴着枷锁无法入睡,我坐了一夜,滴水未进,牢里格外的冷又被冻了一夜。
第二天被压上囚车的时候,脸色惨白如纸,仿佛随时会死掉。
菜市场上人头攒动,都在骂我是奸臣,夸宁远是明君。
我双手被捆在身后,跪在刽子手身旁。
午时三刻到,人头落地。
我的头一路滚动,我的视线不停的翻转。
百姓欢呼雀跃,连孩子都拍手称快。
我张了张嘴第一次想为自己辩解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一声尖锐的,“午时三刻到!行刑!”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刽子手含了口酒在嘴里,并往刀上一喷。
就在这时,下雪了。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落在我头发上,眼睫上。
百姓更加激动,都在说我肯定是奸臣。
不然为什么,老天爷偏偏在我要被杀的时候下雪。
我无从辩解,唇边扯出抹僵硬的笑,缓缓的合上了眼。
刽子手挥动砍刀带起一阵风,我耳边散落的发扫过我苍白的脸颊。
在一片欢呼声中,远处传来“皇上有旨,刀下留人”的不和谐声音。
来人是宁远身边的侍卫。
我不用死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有点茫然,有点想大哭一场。
侍卫安排马车带着我离开刑场,随后前往京城郊区一座偏僻的宅院。
侍女伺候我沐浴,换上女装。
我想离开这,院子里的侍卫拦住了我。
我问他们想做什么,他们一句话不说,只让我先休息片刻。
我吃了点东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三更半夜,我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猛的惊醒。
烛光在风里摇曳,宁远的脸忽暗忽明。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走到我跟前,攥着我的手腕用力往前一拉,我猝不及防的被他抱了个满怀。
他咬上我的耳垂,慢慢的咬,带着一点痛,像是咬着又像是含着。
我挣扎着,想推开他。
他抱得更紧,紧得好像要将我揉进血肉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般。
他嗓音沙哑,带着点黏腻的暧昧,又好像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你可愿入宫为妃?】
我心头一颤,身体僵了下。
他重重的咬了一口我的耳垂,我吃痛,倒吸了口凉气。
我听到他说,【从此世间再无陈丞相,只有宠冠六宫的凌妃。】
我敛下眉眼,淡声道,【多谢陛下抬爱,民女不愿。】
他望着我的眼睛,轻描淡写道,【为何不愿?是觉得妃位委屈了你...】
我闭了闭眼,打断他的话,【不是。】
他眼眸暗了下来,像极了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厚重的乌云仿佛下一秒就会一朵接着一朵的落下把人压死。
他搂着我的腰一紧,语气发凉,
【那你为何不愿入宫?】
铜镜里映出我苍白的面容,声音低哑,
【我...我宁愿做一只食不果腹的野鸟,也不愿做深宫中锦衣玉食的金丝雀。
我不愿,不愿出卖自由的灵魂.....】
宁远看到我眼角落下的泪,眉眼越来越冷。
就当我做好了他发怒的准备时,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后,没有丝毫留念的离开了。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