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裹着寒意,我撑伞走在熟悉的老巷,鞋底碾过积水的声响格外清晰。三年来我常走这条路,从失业时住的地下室到如今带阳台的单间,每次经过巷尾的垃圾桶,都会下意识绕开 —— 那里总堆着发霉的垃圾,散着酸臭味。
这天却不同,雨幕里,垃圾桶旁蜷缩着个身影。破军大衣被雨水泡得发黑,遮不住右腿的扭曲,他怀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面包,雨水顺着乱发往下滴,连抬头躲雨的力气都没有,像尊被遗弃的泥像。
我本想加快脚步绕开,目光却扫过他露在外面的左手腕 —— 道月牙形的疤痕,在路灯下泛着淡白的光。五年前仓库搬货架,铁片突然滑落,是他扑过来挡在我身前,那道疤就是当时划的,我还陪他缝了三针。心脏骤然一缩,脚步像被钉在原地,那道疤,我记了五年,也恨了五年。

01
我叫陈远,三十五岁。三年前还在城东的互联网公司做运营,每天盯着后台数据到凌晨,工位旁的咖啡杯堆成小山。有次凌晨两点走出写字楼,冷风裹着雾霾灌进衣领,我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觉得日子像杯放凉的白开水 —— 没滋味,也没盼头。
回到十平米的出租屋,我踢掉沾着泥的皮鞋,在床底翻出个蓝色笔记本。那是大学时用的,封皮印着校徽,边角磨得发白。翻开第一页,是 2015 年的字迹:“今天和阿哲去老城区采风,看到巷子里的青砖墙、木窗棂,要是把这些画在帆布包上,再写段小故事,应该会有人喜欢吧?”
那是我第一次有做文创的念头。当时和室友阿哲约着创业,还去批发市场问过帆布包的价格,后来阿哲家里出了事,回老家考了公务员,这事就搁下了。我毕业后找了运营的工作,笔记本被压在箱底,直到失业那天。
裁员通知来得突然,HR 把我叫进会议室时,我还在改双十一的推广方案。“公司优化结构,你的岗位要撤了。”HR 递来赔偿金明细,语气客气却冰冷。我攥着那张纸走出会议室,同事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跟我对视 —— 大家都知道,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回到出租屋,我把赔偿金放在桌上,数了三遍,刚好够三个月房租。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最近忙不忙,说老家的柿子熟了,想寄点过来。“不忙,挺好的,您别操心。” 我捏着手机,声音尽量平稳,挂了电话,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笔记本的封皮上。
我开始查文创行业的资料,在豆瓣小组看别人的创业经验,找供应商问价格。帆布包的成本、印刷费、快递费,一笔笔算下来,启动资金至少要十五万。我只有五万赔偿金,还差十万。
找朋友借钱时,碰了一鼻子灰。发小老周说:“远子,不是我不帮你,文创这行风险太大,你没经验,别赔了。” 前同事莉莉更直接:“现在大环境不好,我自己都快失业了,哪有闲钱借人?”
那晚我蹲在阳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看着楼下的路灯,我突然想起大学时的自己 ——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却敢拿着手绘稿去跑文具店。我咬了咬牙,把旧电脑挂到二手平台,又给老家的舅舅打电话,说想创业,能不能借点钱。舅舅沉默了很久,说:“我只有两万,你要是真想去做,就拿去,别让我失望。”
手里有了七万,还是不够。我抱着笔记本去常去的咖啡馆,想再算一遍成本,看能不能省点。刚坐下,服务员端来一杯美式:“先生,那位先生说请您的。”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桌旁坐着个穿灰色卫衣的男人,正朝我笑。

男人走过来时,我才认出他 —— 林舟,同校不同届的校友,比我低两届,学市场营销的。校友会上见过一次,当时他穿件白衬衫,拿着话筒分享自己做校园推广的经历,说话条理清晰,我印象挺深。
“陈远哥,好久不见。” 他拉过椅子坐下,手里还拿着本市场分析报告,“刚才看你对着成本表叹气,是不是遇到难题了?”
我愣了愣,把文创的想法跟他说了。本没指望他能帮上忙,只是憋了太久,想找个人说说。没想到他眼睛一亮,从包里拿出个平板:“我去年就想做文创了!你看,这是我存的案例 —— 苏州有家叫‘巷语’的店,就是把老城区的画印在笔记本上,还配着故事,线上线下都卖得特别好。”
平板上的图片里,笔记本封面是青石板路的插画,内页印着 “巷子里的第一家早餐店,开了二十年,老板每天三点起床熬粥”。林舟指着图片说:“现在年轻人就吃这一套,有情怀,还实用。你懂设计,我懂市场,咱们合作,准能成。”
他说话时语速不快,却很有说服力。比如聊到推广,他说:“咱们先在小红书找十个本地探店博主,让她们背着帆布包拍老城区的照片,配文说‘背着家乡的故事出门’,肯定能火。线下再跟独立书店合作,放在收银台旁边,买满五十送明信片,慢慢打开市场。”
我问他资金的事,他拍了拍胸脯:“我工作五年,攒了十万,全投进来。你这边有多少?咱们凑够启动资金,股权各占五成,怎么样?”
我心里一动。十万,刚好是我缺的数。但还是有点犹豫:“我只有七万,而且…… 我没跟人合伙做过生意,怕出问题。”
林舟笑了,从钱包里拿出张名片:“我之前帮朋友的甜品店做过运营,从选址到推广都是我弄的,现在每月盈利三万多。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可以先签个合伙协议,把分工、资金管理都写清楚。我最讲义气,一起做事,绝不会让你吃亏。”
他的名片上印着 “林舟 市场营销顾问”,背面写着他做过的案例:某甜品店推广、某文具品牌线上运营。我看着名片,又看了看他真诚的眼神,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机会。
那天我们聊到咖啡馆打烊,走的时候,林舟拍了拍我的肩:“陈远哥,咱们好好干,年底争取换个大办公室,给你配个专属的设计间,让你安安心心画图。”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地上,亮堂堂的。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突然觉得,那个搁置了七年的创业梦,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

周末,我们在茶馆签合伙协议。茶馆在老城区,木质的桌椅,墙上挂着水墨画,很安静。林舟带来了拟好的协议,打印在 A4 纸上,分了五页,写得很详细:公司名称暂定 “巷里文创”,主营老城市主题帆布包、笔记本、明信片;陈远负责产品设计与供应链对接;林舟负责市场营销与财务;启动资金十七万,陈远七万,林舟十万,股权各占五成;每月月底对账,盈利优先用于再投资,如需分红,需两人一致同意。
我仔细看了一遍,指着 “财务管理” 那一条问:“为什么是你管财务?我不是不放心,只是觉得,财务最好两个人一起管,更稳妥。”
林舟放下茶杯,说:“陈远哥,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之前管过财务,知道怎么记账、报税,还认识个会计朋友,能帮咱们省点钱。你专心搞设计就行,财务的事交给我,我每月给你看账本,有问题咱们随时商量,保证公开透明。”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还不放心,咱们可以开个联名账户,公司的收支都走这个账户,取钱需要两个人的密码。这样总行了吧?”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设计确实需要专注,要是分心管财务,肯定做不好。而且联名账户的提议,也打消了我的顾虑。我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了字,林舟也签了字,按了手印。
签完协议,我们开始找办公室。林舟说:“刚开始别租太贵的,先找个小的,能办公就行。” 我们看了三个地方:第一个在写字楼高层,月租四千,装修好,但太贵;第二个在居民楼里,月租两千,却没营业执照,怕被查;第三个在旧写字楼的三楼,二十平米,月租两千五,墙有点脏,地板是水泥的,但有正规的租赁合同,还能注册公司。
林舟拍板:“就这个!咱们自己刷墙、买家具,花不了多少钱,还能按自己的想法布置。”
搬办公室那天,林舟带了他女朋友小雅来帮忙。小雅穿件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很文静。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进门就说:“陈远哥,我煮了奶茶,你们累了喝点。”
她帮着贴海报,海报是我画的:老巷的青砖墙、街角的梧桐树、门口挂着红灯笼的杂货店。小雅看着海报,说:“陈远哥,你画得真好,我奶奶家就在这样的巷子里,每次看都觉得特别亲切。”
林舟搬着文件柜,笑着说:“以后咱们的帆布包上,就印这些画,让更多人看到老城区的美。”
我们买了两张办公桌、四个椅子、一个文件柜,花了三千块。林舟还从家里搬来一台旧空调,说:“夏天热,没空调不行。” 我刷墙的时候,他帮着递滚筒,小雅帮着擦窗户。忙到晚上七点,办公室终于收拾好了:白墙,木色桌椅,墙上挂着海报,桌上摆着样品 —— 我画的帆布包设计图,还有印好的明信片。
林舟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巷里文创’开工啦!和靠谱的搭档一起,把热爱变成事业。” 我看着他的朋友圈,又看了看满墙的插画,突然觉得,未来好像触手可及。
第一个月,我们做了五十个帆布包、一百套明信片。帆布包的图案是老巷的青砖墙,背面印着 “记得回家的路”;明信片是一组插画,从老巷的早晨到夜晚,配着短诗。林舟在小红书找了五个本地博主,寄了样品,没想到反响特别好 —— 有个博主的视频火了,点赞过万,很多人在评论区问哪里买。
第一个月回款两万八,扣掉成本,赚了八千。我们在办公室煮火锅,林舟举杯:“陈远哥,这只是开始,下个月咱们扩大生产,争取赚更多!” 我喝着啤酒,看着火锅里翻滚的肉片,心里满是欢喜。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看似美好的创业,会在不久后,彻底崩塌。

第二个月,订单多了起来,我们又做了一百个帆布包、两百套明信片,还接了个定制订单 —— 某公司要印五十个帆布包当员工福利,图案是他们公司的 logo 加老巷元素。
月底回款三万二,扣掉成本,赚了一万五。我提议把钱存进联名账户,留着下次进货。林舟却摇了摇头,说:“陈远哥,我有个朋友做建材生意,最近有个短期投资项目,投十万,一个月能赚两万,比咱们慢慢卖帆布包快多了。咱们把钱投进去,赚了再扩大生产,多好。”
我皱了皱眉:“投资有风险吧?咱们刚起步,资金还是稳点好,别出问题。”
林舟拍了拍胸脯:“我那朋友靠谱,我之前投过五千,一个月就赚了五百。这次项目周期短,一个月就能回款,肯定没问题。咱们现在有三万多,再凑点,投十万进去,赚的钱够咱们做三个月的货了。”
我还是犹豫:“咱们只有三万多,怎么凑十万?而且,联名账户的钱,取出来需要两个人同意,我觉得还是别冒这个险。”
林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找我爸妈借点,再找朋友凑凑,凑够十万。你要是不放心,我以个人名义投,赚了算公司的,亏了算我的,怎么样?”
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拒绝。毕竟,谁不想多赚点钱,让公司发展得快点呢?我点了点头:“那你跟你朋友说清楚,别出问题。还有,不管赚没赚,月底一定要把钱拿回来,咱们还要进货。”
林舟笑了:“放心吧,陈远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从那以后,林舟在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早上来打个卡,就说要去见客户、对接投资,下午才回来,有时候甚至不回来。我问他见了哪些客户,他说:“见了几家书店的经理,想跟他们合作,把咱们的产品放在他们店里卖。还见了我那个做建材的朋友,问了投资的事,他说没问题,月底就能回款。”
每次问起账本,他要么说 “忙忘了,明天给你看”,要么拿一堆杂乱的票据:“这些都是见客户的开销,吃饭、打车,等投资回款了一起算。” 我看着那些票据,有餐饮发票、打车票,还有几张 KTV 的发票,心里有点不舒服 —— 见客户怎么会去 KTV?但我又安慰自己,可能是陪客户去的,没办法。
有次我去供应商那里对账,供应商王老板说:“小陈,上次你们林经理订了一百个帆布包,只付了一半货款,说过几天补,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补啊?”
我愣了:“他没跟我说啊,我问问他。”
回到办公室,我找林舟:“王老板说你上次只付了一半货款,怎么回事?”
林舟支支吾吾:“哦,上次付款时银行卡限额,后来忘了转,我明天就转给他。”
我让他拿转账记录,他说:“手机昨天摔坏了,记录没了,等我修好了给你看。”
我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第一次有了疙瘩。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会骗我 —— 毕竟,我们一起熬夜改设计、一起吃泡面、一起憧憬未来的日子,都是真的。
没过多久,小雅红着眼眶找到我。她手里攥着一张纸,递给我:“陈远哥,你看这个…… 林舟他,他去赌钱了。”
纸上是张赌债欠条,借款人是林舟,金额五万,还款日期是一周后。小雅哭着说:“我今天收拾他的钱包,发现了这个。我问他,他才承认,说最近总去赌场,想赢点钱,结果输了,还借了高利贷…… 他说的投资项目,根本就是假的,他把公司的钱拿去赌了。”
我拿着欠条,手一直在抖。原来,林舟说的见客户、对接投资,都是假的;原来,他管财务,就是为了方便把钱拿去赌;原来,那些杂乱的票据,根本不是见客户的开销,而是赌场上的花费。
我突然想起,之前林舟说手机坏了,可能根本不是坏了,而是怕我看到他的转账记录;想起他每次回来,身上都有股烟味和酒味,眼神总是很疲惫;想起他说月底投资回款,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泡影。
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坐了一夜。墙上的海报还挂着,桌上的帆布包样品还放着,可我心里的那个创业梦,好像突然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林舟常去的赌场。赌场在城郊,一栋旧楼里,门口挂着 “娱乐城” 的牌子,里面却嘈杂得很 —— 赌桌旁围满了人,烟雾缭绕,骰子声、欢呼声、骂声混在一起,让人头晕。
我在最里面的赌桌旁找到了林舟。他穿着件黑色外套,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面前堆着几个筹码,手里攥着骰子,眼神迷离。旁边有人起哄:“林哥,快掷啊,赢了今晚请你喝酒!”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林舟,跟我走。”
他回头看到我,脸色瞬间白了,手里的骰子掉在桌上,滚到地上。“陈远哥,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发颤,想站起来,却被旁边的人拉住:“林哥,还没赌完呢,怎么走啊?”
“我跟他有事。” 我把林舟拉出来,拽着他往门口走。走到门口,他挣脱我的手:“陈远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赢点钱,让公司发展快点,没想到输了……”
“输了多少?” 我盯着他,声音冰冷。
他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公司的钱,还有我那十万,都输了…… 还有,我借了五万高利贷。”
我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棍。十七万,那是我全部的积蓄,加上舅舅的两万,还有林舟的十万,就这么没了?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 眼前这个满脸憔悴、浑身烟味的人,根本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说要 “一起把热爱变成事业” 的林舟。
“你为什么骗我?” 我声音发颤,眼泪差点掉下来,“你说投资项目是假的,你说见客户是假的,你把钱拿去赌,还借高利贷,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咱们的公司吗?”
林舟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我怕你生气,想赢回来再告诉你,可越赌越输,我控制不住自己…… 陈远哥,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把钱赢回来。”
“赢回来?”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赌博能赢回来吗?你醒醒吧!”
我没再跟他吵,转身回了办公室。推开门,桌上还放着没画完的设计稿,是给下一个订单准备的;墙上海报卷了边,是我们一起贴的;文件柜里,还放着我们签的合伙协议。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可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没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从亮到黑。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一天没吃饭。我拿出手机,想给舅舅打电话,告诉他钱没了,可手指放在拨号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 我怎么跟他说?说我被骗了?说他的两万块打了水漂?
第二天早上,我去办公室,推开门,愣住了 —— 林舟的办公桌空了。他的电脑、文件、水杯,甚至我们一起买的绿植,都不见了。我打他电话,关机;发微信,红色感叹号;找小雅,她说林舟昨晚收拾东西走了,没说去哪,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对不起”。
我去派出所报警,警察看了合伙协议,说:“你们这是民事纠纷,不算诈骗,只能私下协商。而且你们没有正规的公司注册,资金往来也没走对公账户,很难立案。”
我找遍了认识林舟的人,校友、前同事、他的朋友,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舅舅打来电话,问我创业怎么样,我只能强装轻松:“挺好的,就是刚开始有点忙,等稳定了再跟您说。” 挂了电话,我蹲在办公室的地上,哭了很久。
出租屋到期了,我没钱续租,搬到了城郊的地下室。地下室很潮湿,墙面上长着霉斑,冬天没有暖气,冷得睡不着。我白天送外卖,晚上做兼职设计,一点点还舅舅的钱,还有供应商的货款。有次送外卖时,电动车没电了,我推着车走了五公里,回到地下室,脚都磨破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三年过去,我终于搬出地下室,租了带阳台的单间,文创兼职也慢慢有了起色。深秋的雨又落下来,我撑伞走在常走的老巷,想绕开巷尾的垃圾桶,却瞥见那道熟悉的月牙疤 —— 在乞丐露在外面的左手腕上,和五年前林舟为护我留下的疤,一模一样。
风掀起乞丐的破军大衣,他扭曲的右腿露出来,裤管空荡荡的。我攥着伞柄的手瞬间收紧,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滴,砸在积水里溅起小水花。那个卷走我所有积蓄、让我在地下室熬过无数寒夜的人,真的会以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吗?
06我深吸一口气,撑着伞,慢慢朝巷尾的乞丐走过去。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混着风声,格外刺耳。每走一步,心里就矛盾一分 —— 我既想确认他是不是林舟,又怕确认后,那些压抑了五年的愤怒和委屈,会一下子涌出来。
走到他面前,我停下脚步,声音有点发颤:“你…… 左手腕上的疤,怎么来的?”
他猛地抬头,乱发被雨水粘在脸上,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我看着他的脸 —— 虽然瘦得脱形,皮肤蜡黄,还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但轮廓和五年前的林舟,一模一样。
“陈…… 陈远哥?”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不敢置信。
我点了点头,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扭曲的右腿上 —— 裤管空荡荡的,像是塞了几块硬纸板,在寒风里微微晃动。“你的腿…… 怎么了?”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别问了…… 丢人。”
我看着他怀里攥着的半块发霉面包,面包上沾着雨水和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再看他的手,冻得发紫,指关节上裂着口子,渗着血丝。五年的恨还在心里,可看到他这副模样,我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 他变成这样,或许就是对他当年所作所为,最狠的惩罚。
“雨这么大,怎么不找个地方躲躲?” 我把伞往他那边挪了挪,挡住落在他身上的雨水。伞不大,我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冷得发僵。
他抬头看我,眼里满是愧疚,眼泪混着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我…… 我没地方去。这座城市这么大,可我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当年我不该骗你,不该把钱拿去赌,不该卷款跑路……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呢?我现在这样,都是我活该。”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我想起五年前,他在咖啡馆里,拿着平板跟我聊文创项目时的样子;想起我们在办公室里煮火锅,举杯畅想未来时的样子;想起他拍着胸脯说 “我最讲义气,绝不会让你吃亏” 时的样子。那些画面,和眼前这个蜷缩在雨洼里的乞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心里一阵发酸。
“你这些年,都在哪过的?” 我轻声问,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当年我从这里跑了以后,去了邻市。一开始,我还想着赢回钱来跟你道歉,可越赌越输,把身上的钱都输光了。后来,我借了高利贷,想翻本,结果还是输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高利贷的人找上门,说要么还钱,要么卸腿。我没钱,他们就…… 就把我的腿打断了。我趁他们不注意,跑了出来,一路乞讨,才回了这座城市。”
雨还在下,风更冷了。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再多的恨,在这样的遭遇面前,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我扶着他,找了处避雨的屋檐。屋檐下堆着几个纸箱,应该是附近商店扔的,刚好能挡住风。他坐在纸箱上,身体还在发抖,我从包里拿出刚买的包子和热豆浆 —— 本来是我的晚饭,现在递给了他。
他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豆浆洒在衣服上也不在意,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看着他的样子,我想起五年前,我们在办公室吃泡面的场景 —— 那时候虽然穷,但心里有盼头,吃泡面都觉得香。
吃完两个包子,他抹了抹嘴,终于缓过劲来,开始慢慢说这五年的经历。
“我从邻市跑出来的时候,腿刚被打断,疼得要命,只能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走。白天在路边乞讨,晚上就睡在桥洞下。有次冬天,下着雪,我差点冻死在桥洞下,是个捡垃圾的大爷给了我件破棉袄,才活下来。”
他说着,指了指身上的破军大衣:“就是这件,虽然破,但能挡点风。”
“我不敢回咱们原来的城市,怕遇到你,怕遇到小雅,怕你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我在周边的小县城乞讨,每天赚几块钱,够买个馒头就行。有时候赚不到钱,就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好几次吃坏了肚子,在医院躺了几天,差点没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去年,我听说小雅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老师,过得挺好。我偷偷去看过她一次,她挺着肚子,和她老公一起逛超市,笑得很开心。我没敢上前,远远看了一眼,就走了…… 我对不起她,当年她那么相信我,我却骗了她,还让她跟着我担心。”
我想起小雅,那个文静的女孩,当年总是帮我们收拾办公室,煮奶茶。林舟跑路后,小雅还来找过我,说要帮我还一部分货款,我没同意 —— 她也是受害者,不该承担这些。后来她回了老家,我们就没再联系了,没想到她现在过得挺好。
“我回这座城市,是因为我爸妈都在这里。我想看看他们,可我不敢回家 —— 我现在这样,怎么跟他们说?说我赌钱输光了钱,被人打断了腿,靠乞讨过活?我没脸见他们。”
他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每天都在这附近乞讨,因为这里离我家近,我能远远看到我家的窗户。有次我看到我妈在楼下买菜,头发都白了,我想上去跟她说句话,可我不敢…… 我怕她认不出我,更怕她认出我后,会伤心。”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当年他卷款跑路,我恨他自私、懦弱;可现在听他说这些,我又觉得他很可怜。他的人生,因为赌博,彻底毁了 —— 断了腿,没了家,没了尊严,只能靠乞讨过活。
“你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哪怕捡垃圾,也比乞讨强。” 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我试过。我去工地找活,人家看我断了腿,不要我;去餐馆洗碗,老板说我形象不好,会影响生意;我想捡垃圾,可那些捡垃圾的大爷大妈,都说这一片是他们的地盘,不让我来。我没办法,只能乞讨。”
他抬头看我,眼里满是祈求:“陈远哥,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当年我不该骗你,不该把咱们的创业梦毁了。你要是还恨我,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绝不还手。我只求你,别告诉我爸妈我的情况,别让他们担心。”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很沉重。我想起五年前,我住地下室,每天送外卖的日子;想起我被亲戚催债,躲在被子里哭的日子;想起我重新振作,做兼职设计的日子。那些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可林舟,却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毁了自己。

我看着他,脑海里不断闪过过去的画面 —— 有好的,也有坏的。
好的画面是:我们在茶馆签合伙协议,林舟认真地读着条款,说 “绝不会让你吃亏”;我们在办公室贴海报,小雅笑着说 “陈远哥的画真好看”;我们拿到第一笔回款,在办公室煮火锅,林舟举杯说 “这只是开始”。
坏的画面是:我在赌场找到林舟,他眼神迷离,手里攥着骰子;我回到空荡的办公室,林舟的东西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张 “对不起” 的纸条;我搬去地下室,冬天冷得睡不着,裹着被子,看着天花板发呆。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播放,让我心里又 “火” 又 “凉”——“火” 的是当年的愤怒和委屈,“凉” 的是他如今的遭遇和可怜。
“我当年住地下室的时候,每天送外卖,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十点,脚都磨破了。有次下雨,电动车没电了,我推着车走了五公里,回到地下室,连饭都没力气吃,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轻声说,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他听。
“我舅舅的两万块,我用了三年才还清。每次给他打电话,我都不敢说我被骗了,只能说我创业失败了,慢慢还他钱。他每次都说‘不急,你慢慢来’,可我知道,他那两万块,是他攒了很久的养老钱。”
林舟低着头,双手抓着头发,声音哽咽:“陈远哥,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不该毁了你的信任,不该让你受这么多苦。”
“我曾经恨过你,恨你自私,恨你懦弱,恨你毁了我的创业梦。” 我看着他,声音平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再提创业,甚至不敢看我那本大学笔记本 —— 我怕想起当年的事,怕想起你。”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我知道,我做的事,这辈子都弥补不了。我现在这样,是我活该,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可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又觉得,那些恨,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我叹了口气,“你断了腿,流落街头,食不果腹,这样的惩罚,比我当初想的‘报复’,更让人心酸。”
我想起当年,我曾在心里发誓,如果再见到林舟,一定要骂他一顿,让他还我的钱。可现在真的见到了,我却骂不出口 —— 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再多的指责,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年咱们一起做文创,其实我挺开心的。” 我轻声说,“我喜欢画画,喜欢把老城区的美,通过帆布包、明信片传递给别人。虽然最后失败了,但那段日子,我永远记得。”
林舟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也记得…… 我当初要是没赌钱,好好跟你做公司,说不定咱们现在已经换大办公室了,你也有专属的设计间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毁了这一切。”
雨慢慢小了,天边露出一点微光。我看着屋檐下的积水,映着我们的影子,突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 五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足以让一颗充满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小雅现在过得挺好,你就别再惦记了。” 我看着他,轻声说,“她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幸福的生活,你别去打扰她,这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林舟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我不会去打扰她的。只要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递给他。这是我这个月的兼职稿费,本来想存起来,买个新的绘图板 —— 我的旧绘图板已经用了五年,有时候会卡顿。
他看到钱,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摆手:“陈远哥,我不能要你的钱。当年我已经骗了你一次,现在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补偿,也不是原谅。”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这是我作为一个陌生人,给需要帮助的人的一点心意。你拿着这些钱,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一晚,买身干净的衣服,吃点热的。”
他攥着钱,手不停地抖,眼泪掉在钱上,晕开了一小块:“陈远哥,谢谢你…… 谢谢你还愿意帮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我了。”
“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想再被过去的事困住,不想再因为你的错误,惩罚我自己。拿着这些钱,好好活下去,别再赌了 —— 赌只会毁了你自己,毁了所有关心你的人。”
他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知道,我再也不赌了。我以后会找份活干,哪怕是捡垃圾,也比乞讨强。我会好好活下去,争取能弥补一点我当年的错。”
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橙色,是夕阳的余晖。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该走了。以后的路,你自己选。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赌钱,或者骗别人,我绝不会再帮你。”
他坐在纸箱上,仰着头看我,眼里满是感激:“陈远哥,你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我会好好活下去,不辜负你今天的帮助。”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巷口走。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 —— 他还坐在屋檐下,攥着钱,望着我的方向。夕阳的光洒在他身上,给那件破军大衣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看起来没那么落魄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突然觉得很轻松。压了五年的恨,终于慢慢散开了。我想起五年前,我住地下室时,每天早上都会看到窗外的朝阳 —— 那时候虽然艰难,但我知道,只要不放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欺骗后只会哭泣的陈远了。我重新做起了文创,不过这次是线上定制 —— 客户发来他们喜欢的场景,我把它画成插画,印在帆布包、笔记本上。虽然赚的不多,但我很开心,因为我又找回了当年的热爱。
我租了个带阳台的单间,阳台上种了几盆多肉,每天早上,阳光会透过窗户,照在我的绘图板上。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 平静,安稳,有热爱的事业。

走到巷口,我回头看了一眼 —— 林舟还坐在屋檐下,只是已经站起身,朝着我离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我没再回头,继续往前走。
回家的路上,我拿出手机,给小雅发了条消息:“小雅,我今天见到林舟了。他现在过得不好,但好像悔改了。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想知道,就当我没说 —— 你现在的生活很幸福,别让过去的事影响你。”
发完消息,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我不知道小雅会不会回复,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见到林舟,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她 —— 这是她的选择,我不能替她做决定。
回到家,我打开阳台的窗户,晚风带着淡淡的花香吹进来,很舒服。我拿出我的绘图板,上面放着一张没画完的插画 —— 是客户定制的,画面是老巷的早晨,有卖早餐的小摊,有晨练的老人,还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
我坐在电脑前,拿起数位笔,开始慢慢画。笔尖在绘图板上滑动,勾勒出老巷的青砖墙、木窗棂,还有小摊上冒着热气的包子。画着画着,我突然想起五年前,我和林舟一起画的第一张帆布包设计图 —— 也是老巷的青砖墙,背面印着 “记得回家的路”。
那时候的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却不知道,未来会有这么多坎坷。但现在想来,那些坎坷,也不是没有意义 —— 它让我成长,让我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保护自己,也学会了放下。
晚上十点多,小雅回复了消息:“谢谢你,陈远哥。我知道他的情况就够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不想再被过去的事影响。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以后别再犯傻了。”
看到她的消息,我笑了笑。小雅说得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走。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的路上,又经过了那条老巷。巷尾的垃圾桶旁,已经没有了林舟的身影。我问了附近商店的老板,老板说:“昨天有个断腿的乞丐,拿着几百块钱,买了身干净的衣服,还问哪里有招人的小工厂 —— 好像是去打工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欣慰。林舟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这就够了。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我看到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地上,形成了一片片光斑。我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条朋友圈:“新的一天,朝着阳光走。”
公交车来了,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 老巷的青砖墙、街角的梧桐树、门口挂着红灯笼的杂货店,我突然觉得,生活虽然有过坎坷,但还是很美好的。
五年前,我被最好的搭档欺骗,失去了所有积蓄,差点放弃了自己的热爱;五年后,我重新找回了热爱,有了安稳的生活,也学会了放下过去的恨。林舟的结局,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我的未来,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
车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我的脸上,暖烘烘的。我知道,只要不放弃,朝着阳光走,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五年时光,像一场漫长的雨,淋湿了过往,也冲刷了恨意。从被卷款跑路的绝望,到重逢时的复杂,再到最终的放下,我走过了一段布满荆棘的路。这段路让我明白,创业不仅需要热爱与信任,更需要谨慎与清醒;人性不仅有真诚与温暖,也有自私与贪婪。
恨一个人,只会把自己困在过去的痛苦里;而放下,不是原谅对方的错误,而是放过自己,让自己重新拥抱生活。林舟的结局,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我的未来,是我在跌倒后重新站起来,一步步走出来的。
生活或许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我们不放弃热爱,不迷失自己,朝着阳光的方向前行,就一定能遇见更好的自己,遇见更美好的未来。毕竟,真正能定义我们的,从来不是过去的挫折,而是我们面对挫折时,选择如何站起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