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年轻时就写过一首题作《桃源行》的长篇乐府歌行,内容完全取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后来他又多次提到桃花源,直到晚年还写诗给裴迪说:“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唐代歌吟桃花源的诗人很多,但很少有人像王维这样,不惜多年心力为自己营造桃花源。王维的桃花源就是辋川,这里是他隐居高卧之地,也是他度假休闲之地,吟诗作画之地,参禅奉佛之地。不过,由于他在朝中做官,忙于公务,真正居住在辋川的日子其实还是有限的。大多时候,他是趁着节假日来的,有时一去一来之间相隔大半年之久。《辋川别业》诗中说“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应该不是夸张。
天宝九载(750年)年初,王维因母亲过世,遵制丁忧,离朝屏居于辋川,直到天宝十一载(752年)春。他在辋川前后十几年,要说成年累月地居住,就是这三年了。很可能就是在这段漫长又悠闲的日子里,他从容地经营了他的桃花源,于是有了辋川二十景,然后又跟裴迪一一题咏,于是有了《辋川集》。
辋川别业不只拥有《旧唐书》所说的“辋水周于舍下”的房屋,更以山水园林取胜。别业是与城里的宅第相对而言,往往有私家园林,坐落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中国古代的园林艺术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开始,发展到魏晋南北朝,私家园林伴随着门阀士族兴盛起来。又因为崇尚老庄的思潮,以及田园诗和山水诗的勃兴,自然山水园林应运而生。到了唐代,园林艺术已经成熟了,一方面因地制宜,巧借自然山水之美,另一方面发挥想象,把诗情画意融合其中。王维是写山水的大师,又是画山水的巨匠,酷爱山水自然,又醉心于园林艺术,经他多年打造的山水园林,必是戛戛独造,非同凡响。
可惜,唐代的别业及园林全都烟消云散了,王维的辋川别业也未能例外,但他留下了《辋川集》。辋川别业有二十景,王维和他的好友裴迪各赋五绝一首,总共四十首。王维作序说:“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想来是引以为傲吧,就这么简短的序言,王维却不惜笔墨,把辋川二十景一一罗列出来。从景点的名字来看,真正有建筑的只有文杏馆、竹里馆和临湖亭,其余应该都是因地制宜,巧借自然山水之美。不过,“巧借”不是原封不动,以王维的艺术匠心和禅理禅趣,肯定还施展了经营园林的技巧。譬如说,深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妙趣的王维,会不会在他的园林摆放一些长满青苔的怪石?吟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王维,会不会让他的竹林疏密有致,好让明月的清辉洒入其间?写下“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的王维,会不会把他的辛夷花树修剪出美丽的姿态?
关于辋川二十景的园林艺术究竟如何,就只能交给遐想了。好在每一景都留下王维的歌咏,我们就从《辋川集》中挑选其中最有名的三首欣赏一下吧。先看第五首《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中有山,有人,有夕照,有深林,从其中任何一个角度挥洒开来,可写的都太多了,但诗人偏往极细微的地方下笔。前两句中,写山只写其“空”,写人只写“人语响”,“空山”与“人语响”之间,构成了很奇妙的诗意。其一,正因为空旷的山野万籁俱寂,才听得到人和人的说话声。其二,山野里悄无声响,亦无人影,却听见“人语响”,以有声反衬无声,更让人感到静寂。其三,“人语响”之后,山野复归于静寂,愈显其“空”。常常隐居在山野禅修打坐的王维,最能领略山野的“空”,这种以“人语响”反衬“空山”的手法,应该得益于久居山野的真实体验,也得益于音乐家对声响的艺术敏感。
后两句中,有三个意象:“返景”“深林”“青苔”。三者之间,构成了空灵静美的画面,蕴含着不可言说的禅趣。上句“返景入深林”,在两个意象之间仅一个“入”字,画面就很美了。“返景”同返影,指落日的余晖。傍晚的深林是幽暗的,夕照斜斜映入,一缕一缕的光线与深林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下句“复照青苔上”,偏把特写镜头打在人们最容易忽略的地方。“青苔”长在阴暗潮湿之处,之所以能在深林中生长,就因为密集的树木遮住了日光的强射。此时的阳光是落日暗弱的余晖,只因为斜斜映入,才能照到翠绿的青苔上。“复”是又的意思,用在这里,有时间的变化。如果把“返景”映入“深林”、照在“青苔上”看作是同一时间,自是未尝不可。但诗人的用意似乎不止于此,他想传达的是,落日的余晖映入幽暗的深林,随着夕阳西下,光线照射的角度和亮度不断变化,最后“又”把一抹斜阳照到了青苔上。如果没有修禅者静谧的心境,就很难写出这样微妙的诗句。
这首小诗表现的是带着禅意禅趣的空寂幽静。“空山不见人”,起笔就是寂无人影的空寂大山。“但闻人语响”,以动衬静,越发显得空寂。“返景入深林”,凸显的是空寂幽静的景致。“复照青苔上”,更把空寂幽静写到了极致。
《辋川集》第十七首是《竹里馆》。与《鹿柴》的空寂幽静不同,《竹里馆》充溢着回到大自然的喜悦: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诗中所表现的,不只是雅兴,更有一种逸兴。在山野之夜“独坐幽篁里”,这样的情境高雅脱俗,却未免有些清冷孤单了吧?但诗人要的是自由自在,在这里,他远离了京城的喧嚣嘈杂、朝堂的波诡云谲、公务的案牍劳形,还有俗世生活中纠缠不休的琐事和应酬,他尽可以释放自己,无拘无束了。他“弹琴复长啸”,抚琴弹奏,又引吭长啸,好不惬意自适!
可是,一个人独坐在幽深的竹林里,又是“弹琴”,又是“长啸”,有谁去听?这里不是京城长安,他的音乐演奏、画作、诗作、书法,甚或几句哲理禅机的解悟,总能赢得他人的喝彩。这里只有山水草木,鸟兽虫鱼,头顶只有星空和明月。世人不知,又有何妨?“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似乎听得懂他的琴声与啸声,把如水的光华洒到他的竹里馆。一个“来”字,把明月拟人化了,知心好友一样的亲切融洽。
在古代诗歌中,“弹琴”多是雅士、隐士的高雅之举,“长啸”常让人想到志士的激情抒发,诗人却是“弹琴复长啸”。原来,月下弹琴的雅士,也有激情洋溢的时候,他可以高歌长啸,也可以逸兴遄飞地说“明月来相照”。今夜的明月,不是他应皇帝之命写应制诗的月亮,也不是与众僚应和唱酬的月亮,今夜的明月是倾听他琴声和啸声的月亮,是他一个人的月亮。他与天地自然融合在一起,心无挂碍,神清气爽,逸兴随之而来。可以说,在清幽绝俗的氛围中,却表现出逸兴和激情,也是这首小诗吸引人的原因之一。
《辋川集》的第十八首是《辛夷坞》。“坞”是地势周围高中央低的地方,“辛夷坞”当是辛夷花盛开的一块低地。诗中说“涧户寂无人”,可见这块地位于山涧之旁。全诗如下: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木末”指树梢,“芙蓉花”喻指辛夷花。辛夷花分白紫二色,今天通常把白色的叫白玉兰,把紫色的叫紫玉兰。紫色辛夷花像芙蓉一样花瓣硕大,颜色美艳,开在树梢顶端,所以诗人说“木末芙蓉花”。这样娇美的花“山中发红萼”,藏在山野幽谷,在空旷的大山里绽放。
有了前两句,按照一般写法,后两句要么歌咏辛夷花的美丽脱俗,要么赞美辛夷花的与世无争,诗人却把笔墨突然一转写道:“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山涧里空寂无人,辛夷花纷纷盛开,又纷纷坠落。“涧户”是指山涧两侧的岩石像门户一样相对,这里就是指山涧。诗的第二句刚说“山中发红萼”,第四句就说“纷纷开且落”,这当然不是一瞬之所见,一日之所感。辛夷花的花期有两个月左右,不像樱花之类的那样短暂,边开边落。诗人写辛夷花“纷纷开且落”,首先是以夸张的手法突出感觉,强调时间的飞逝。
但此句的寓意,远不止于此。想想看,在空寂无人的岩谷山涧,辛夷花自开自落,自生自灭,这是怎样的意境,又是怎样的禅境?胡应麟说得好,他说这是“入禅之作”,“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在佛家看来,花有开落,人有生死,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是自然的、随缘的。但从世人角度来看,人的生与死是天大的事情。就连有名的永嘉玄觉禅师在初见六祖慧能的时候,也忍不住感叹一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慧能告诉他:“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你为什么不体会一下“无生”,以此来通达明白你所说的“无常迅速”?
“无生”是佛教用语,意思是没有生灭,不生不灭。王维认为,人在无情岁月面前,只有懂得了“无生”,才能走出生死的困扰。他的《秋夜独坐》一诗说:“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叹白发》一诗说:“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两首诗都是伤叹岁月的流逝,生命的短暂,强调的都是从佛教中找到解脱。如果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在渲染生命消歇的悲凉,好为末两句“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做铺垫,那么《辛夷坞》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本身就是以象征性的画面和富有禅意的暗示,微妙传达对“无生”的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