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师讲故事,为学生讲话,为教育发声。
虚构故事,请勿对号入座!

立冬日,17:23
南方的秋末依然湿热。大本中学高二6班的教室里,一场辩论会正在热火朝天地展开。课桌搭成的简易辩论台上,两位面红耳赤的男生把短袖撸到肩膀,踩着椅子,拍着课桌,喷着口水正吵得不可开交。
“学习怎么可能躺平?”
“反方在偷换概念,我不是说要躺平,而是现在太卷了。”
“太卷了吗?”
“当然!”
“我不这么认为!”
“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那说明你的认为有问题!”
……
教室后面还有好几位老师或坐或立,兴致盎然地在观战。教务处汪主任也西装革履笑盈盈地端坐其中。四十来岁的汪主任个矮体胖头发少,胖乎乎的脸上油亮得像抹了蜡;嘴角与眼角的弧线永远弯在同一刻度,笑意浮在表面,底下全是焦灼。教务主任不好当啊!
有身高短板的汪主任不太喜欢站着,可一坐下来肚子上的肉又会挤得慌。他悄悄解开西装下面的一粒纽扣,肚子弹出,肉体不“挤”了,可心里的“慌”却不减反增。
现在让他坐立不安的并不是“坐”和“立”的问题,而是黑板上“卷还是不卷”的辩论标题。
最近,汪主任越来越讨厌“卷”这个字,偏偏这个字又经常充斥在他的耳边、眼前和脑海里。现在,这个“卷”字还成对成双、张牙舞爪地盘踞在教室黑板上,字大如斗咄咄逼人。
尽管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但汪主任还是保持住脸上的笑,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开始关注起梁嘉辉同学来。
梁嘉辉是汪主任对口帮扶的学生,自从他们结成对子以来,学生的成绩提升倒是挺快,只是最近情绪有点低落。辅导之余汪主任找嘉辉聊过几次,效果不太好。
现在,梁嘉辉正愣愣地窝在教室一角,斜靠在椅背上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好像这场辩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汪主任心烦意乱,笑容底下的焦灼越来越强烈。他轻轻起身,强装笑颜和身边的老师点了个头就一只手握住领带,侧着身体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
“卷卷卷!哪个缺德鬼发明的?不能让这些网络烂词搞得校园乌烟瘴气,下次谁要再跟我说‘卷’我跟谁急。”
汪主任咬着后槽牙暗暗发狠。

17:26
“距离高考还有415天,加油,加油,加油!”
一个甜美的女声从汪主任的裤子口袋内响起,这是学校为高二老师统一定制的“高考提醒”手机铃声。汪主任吓得赶紧跑开接通电话。很快,他脸上愤怒的潮红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所带来的苍白。
汪主任急匆匆赶到校长室,胡校长和心理老师李老师已经在等他了。
“现在学校太卷了?还是学生太脆弱?”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的大班椅上,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话。汪主任控制住喘息,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在校长面前,默默地承受着又一个“卷”字的冲击,还有扑面而来的泛着酱黄色的烟臭味。
胡校长年近花甲,黝黑干瘦的脸现在被思考拧得沟壑纵横。他鼓着腮帮子使劲嘬一口香烟,再深吸一口气把嘴里的烟雾吸到肺叶最深处,屏住呼吸停留片刻,然后才勾背低头,把憋得湿黄的浓烟顺着自己的大腿吐到桌子底下。
吐完烟,胡校长咳嗽一声,面色凝重地看着汪主任:
“一中出事了,一名高三学生今天午休的时候跳了楼。”
汪主任身体一怔,脸上笑的弧线瞬间绷直。他急切地问:
“人怎么样了?”
“生死未卜。”胡校长用焦黄的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汪主任说,“信息仅内部通报,绝对不许外传!我刚从教育局开会回来,局长要我们每个学校高度重视、举一反三、自查自纠。”
校长尖着嘴又嘬一口香烟,冷着脸指一下会客区的沙发,示意汪主任坐下。
“刚才向李老师了解了一下情况,我们学校的学生心理状态整体还算不错,但高二年级问题有点大。李老师,你来介绍一下。”
李老师是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浓眉大眼短头发,穿一身深蓝色职业套装显得非常干练。她把手中的文件夹放到茶几上摊开,拿一支红色签字笔,指着内页开始介绍:
“咱们高二年级607名学生,来心理室咨询过的共105人,有抑郁病症的17人,正在药物治疗的有9人,已经有三名学生因心理问题休学。”
“这么多?”
汪主任习惯性地撸一把自己光滑少毛的头顶,倒吸了一口凉气。胡校长拧着眉心不满地问:
“这个情况你没有掌握?”
“我主管教学……”
汪主任怯怯地说。胡校长把烟头用力压灭在烟灰缸里,厉声说道:
“我不是让你只管教学,是让你负责整个高二年级。”
汪主任收回目光,赶紧闭嘴低头。李老师继续补充:
“还有两名去年因心理问题休学的学生,留级到咱们高二,其中有一位又出现了反复。所以,高二年级需要特别关注的学生有18人。”
数据的压力已经大过了校长的批评,汪主任感到有些喘不上气。他挺直脖子伸手把领带结抠松一些,再绕过茶几走到李老师身边坐下,接过文件紧张地问:
“我们年级的人数最多?”
“是的,比高三还多。”李老师用笔在文件上指了一下说,“还有一个倾向要引起重视:其它年级有很多是学校生活、同学关系、家庭问题、两性和交友方面。而高二年级大多数是学习压力问题。”
校长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憋住,等尼古丁填满肺叶的每个角落后,他才盯着汪主任把一口憋出包浆的浓烟吐了出来。胡校长悠悠地说:
“小汪啊,知道你能力强,但不要给学生太大压力啊!”
这能怪我吗?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汪主任心中暗自思索,抬头望向吞云吐雾的校长。平日里顺从的他,此刻眼中闪现出少有的抗争意味。
四目相对,两个人心理都清楚:在人命关天的大事面前,尊崇的已经不是拿捏与服从的游戏规则;而是在责任面前跑得了和跑不了两种命运。两个人也清楚,要真出了事,谁都跑不了!
一向节约的校长把刚抽了一口的香烟几乎是整支的扔在地上,用脚掌狠狠碾碎。他严厉地对汪主任说:
“反正,我们的学生不能出事,你马上拿出方案来!”

17:43
汪主任脸上的笑几乎要裂出火泡。他刚出校长办公室,就心急火燎地掏出手机打电话:
“赵级长,今天晚修,每班安排两个老师。”
听筒中传来了赵级长惊讶的喊声:
“有必要这么卷吗?”
“不许再跟我说卷这个字!”
汪主任大声吼回去。赵级长平复了一下情绪,说:
“好好好,那我问你,今天晚上是要高考监考吗?”
“什么意思?”
“我的印象中只有高考监考才动用这么多人。”
汪主任不想和对方啰嗦,态度强硬地吩咐道:
“你别阴阳怪气,执行就好了。”
“我怎么执行?晚修辅导以前是每个学科安排一个人,老师们轮着上晚班。胡校长来了就变成了每个学科安排两个老师,这个学期你负责高二又变成一个班安排一个人,比高三的强度还大。现在还要翻一倍!那就是所有老师每天都要上晚班。”
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赵级长的激动。汪主任厌恶地把听筒从耳边拿开,心烦意乱地听他在手机里继续咆哮:
“每天都要上十二小时的班,周六我们还要全天补课,已经严重违反劳动法了!”
赵级长刚吼完,汪主任马上跟着吼了回去:
“你别跟我叫,有本事你跟校长叫去!”
“校长也不能这么卷呐!”
“别跟我说‘卷’这个字!”
“不说‘卷’字就不卷了吗?行,我不说了,加班的事我也不说,你自己去跟老师们说!”
“一中出事了。”
两个声嘶力竭的男人突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赵级长才弱弱地问了一句:
“什么事?”
汪主任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
“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现在相当于是在戒严,你别往外传。坚持一下,估计就几天,最多几周,先等这阵风过去。”

17:46
“距离高考还有415天,加油,加……”
刚挂断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汪主任看一眼号码,眉头一皱,接了起来:
“晚上不能回来吃饭,今天事儿比较……”
汪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懊恼地一拍脑门:
“好,我马上回。”
粉红色的卧室里面,汪主任光着肥嘟嘟的上身坐在梳妆台旁边。褪去工作需要的笑意,此时他的脸上满是“忧国忧民”的愁绪。妻子小兰举着一盏台灯贴着男人的腰身,扒开肉一寸一寸地仔细看。小兰抱怨道:
“你们学校是不是太……”
“别说‘卷’这个字!”
汪主任挡住妻子的话头。小兰直起身来,拂开遮在眼前的长发,露出清秀漂亮的脸蛋。在雄壮的汪主任面前娇小玲珑的小兰显得特别惹人怜爱。她在男人泛着油光的脑门上清脆地来了一巴掌,娇嗔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卷’字?”
汪主任没心情和老婆掰扯,赶紧岔开话题:
“儿子还没回来?”
小兰撅着嘴抱怨道:
“刚走,端着碗扒了两口,饭还在嘴里就走了。你说才小学三年级就卷成这……”
小兰意识到话中有了“卷”字,便赶紧改口:
“小学要上晚修我就不说了,至于把时间挤成这样吗?”
小兰边说边用棉签蘸着药膏往男人身上涂抹。原来汪主任围着肚子长了一圈鱼鳞状的水疱。
“抹了几天的药了,怎么不见好啊?”小兰着急了,她把棉签丢到垃圾筒心痛地说,“人家带状疱疹都是要住院吊水的,就你玩命!至于吗?”
汪主任表情严肃,边扣衬衣钮扣边说:
“六百多号人的前途交到我手里,就是六百多个家庭的希望扛到了我肩上。我能……”
“拉倒吧!你们校长管两千多人也没你这么日理万机。”
小兰挑着半边嘴角讽刺道。汪主任板着脸认真地对妻子说:
“我负责具体工作,事当然多一些。”
知道自己老公那股认死理的倔劲又上来了,小兰边帮他整理衣服,边放缓语气开导道: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国家发展了,读书不是唯一出路,孩子们已经有了更多的选择。”
“不管怎么样,多读一点总是好吧。”
小兰怒了,把手里的台灯砸到梳妆台上,大声说道:
“你们这是多一点?你们这是无下限的卷。”
“什么卷卷卷……,那是正常的勤奋和竞争。”
受了“卷”字的刺激,汪主任激动起来。小兰更加激动:
“正常吗?咱们家儿子已经开始厌学了你知道吗?老师说他在学校有两次歇斯底里要打人。”
“打人?”
汪主任也吃了一惊。小兰安静下来表情戚戚地说:
“对呀,在家多温顺的小孩,在学校居然会打人!班主任建议我们有空带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汪主任沉默了,站起身扣好最上面一粒衬衣钮扣,任由老婆继续数落。
“你在家卷自己家孩子,上班就去卷别人的孩子,现在把你自己的身体也卷进去了。”
“这点小病很正常。”
汪主任说得轻描淡写。小兰心痛地说:
“正常吗?带状疱疹基本是五十岁以上的人才得。你呀!四十不到,已经比五十多岁的人身体还差了。”
汪主任隔着衬衣看一眼自己肚子上若隐若现的“蛇缠腰”,神情有些沮丧。小兰放低声音,娇羞地问:
“二胎你还行不行?今天我刚好可以,要不要咱们先弄一下?晚上等你下班黄花菜都凉了!”
汪主任把西装外套穿上,躲着小兰的目光淡淡地说:
“吃完饭再说吧。”
两人心事重重地吃完晚饭,汪主任犹豫着放下碗筷一脸歉意地看着妻子欲言又止。小兰知道没戏了,把筷子用力拍在桌子上,就气鼓鼓地冲进书房里去了。

18:35
再回到学校,汪主任心情糟透了,笑肌提了几次,弧度都不太对。对自己生育能力的担心还在其次,现在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以前认为遥不可及,只在网上看到的一些学生悲剧,现在居然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
作为在教育管理岗位干了快十年的他当然非常清楚,安全问题在学校考核中实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只要出一次重大安全事故,学校的所有其它业绩将全部归零,就算高考升学率顶天都白搭。
如果是出了人命,校长,主管副校长,相关的主任副主任,班主任和当事老师,基本是一条线撸到底。有的调离,有的免职,有的要处分、要开除。严重失职的还要坐牢。而且,还有就是不知会折磨你多久的——人命关天的负罪感。
所以,必须要严防死守,绝对不能出问题!
想到这里,汪主任的脚下快了起来。晚自习十几分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平常他都会在晚修开始之前站在高二楼下,把一些拖拖拉拉的学生赶进教室,同时也检查值班老师的到岗情况。
今天因为带状疱疹来晚了,汪主任满心愧怍,没有了往日雄纠纠的昂首阔步,而是顺着校园围墙的小路悄悄绕到教学楼。他边走边回头看,希望没人发现他这位 “高二门神”今天迟到了。
还好,一路走来没碰到同事。而且自己布置的工作落实得非常好。现在,每个教室都有两位老师,像高考监考一样在认真巡察,完全没有以前玩手机,看书报的情况。看来一中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汪主任心情平复了一些,脸上的笑肌也终于找对了弧度。他刚准备细致地逐班走一遍,就见办公室的小刘一路小跑冲着他过来,老远就开喊:
“现在的家长太卷啦!”
听小刘又说了一个“卷”字,汪主任刚扬起的笑脸立马沉了下来,问:
“有事吗?”
小刘站定认真喘了口气,满脸欣喜地向汪主任报告:
“家长夜校,一定要您去讲课。”
“没听说有安排呀。”
“不是学校的工作安排,是家长们自发邀请的。”
“哦?”
“家长们说,上次听过你‘教育观和育儿经’的专题讲座很有收获,这次点名还要听你讲!”
汪主任当然不相信小刘的奉承之词,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说:
“好啊,那你安排一下。”
“不用安排,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我要值班,走不开。”
汪主任赶紧推脱。小刘急切地说:
“张主任说让你去简单说几句,就几分钟,满足一下粉丝们的要求。”
汪主任扫视了一下风平浪静的教学楼,苦笑道:
“家长都是爷,行!那就去一下。”

19:19
汪主任轻轻推开会议室的后门,悄悄溜了进去,准备找个位置先坐一下,没想到被一位眼尖的女家长发现了。她扯着嗓子激动地大喊起来:
“汪主任来了!汪主任来了!……”
全场一百多位家长全部起身向后,冲着汪主任用力鼓掌。这位激动地女家长又冲上讲台抓着话筒大声地当起主持人来:
“有请汪主任,给我们再谈教育观和育儿经!”
掌声更加热烈,热烈得大大地超出了常规和礼节。汪主任顿时有点发懵,他犹豫地移动着脚步,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的脸和一道道殷切的目光,良久才敢收下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和赞誉。
汪主作笑盈盈地走上讲台,用颤抖着的手把话筒从架子上拔下,等掌声平息后,才用颤抖着的声音开始讲话:
“感谢各位家长的信任,关于教育我还是那个观点:家校共管、空间不留盲区;分秒必争,时间不留死角;痛苦三年,幸福一生。”
随着汪主任最后一个高亢的长音,掌声再次炸起,雷鸣般的持续着,久久不肯停下。汪主任用两个手掌好不容易才压住粉丝们的激情,他面带愧疚地说:
“我今晚的工作比较多,不能久留。”
人们脸上纷纷流露出失望之色,又有一位家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喊:
“汪主任,你再多讲几句呗!”
其他家长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
“多讲几句,就几句,就讲几句……”
汪主任再次用手势控制住激动的人群,歉意地说:
“今天真不行,而且也没有准备,下次家长夜校我再讲,好吧?”
看着家长们失望的面孔,听着此起彼伏的失落叹息,汪主任百感交集。他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把话筒磕磕哒哒地插回话筒架,再缓缓走出讲台来到主席台中央。汪主任看着眼前这群因信任自己而充满期待的家长们,胸腔里热浪翻涌。
突然,他蓦地挺直脊背,用未经扩音的肉嗓放声喊道:
“再次感谢家长的支持与信任!无以为报,我汪某人当为学生为教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汪主任对着在场家长深深地弯腰鞠躬,久久没有起来。掌声再起,其中夹杂着尖利、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们需要这样的好领导!”
“这才是真正的教育家!”
……
汪主任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赶紧直起身,躲着家长的目光,从前门快速离开。背后的掌声还在持续,一股悲壮混着自豪猛地顶到他的喉口。领导批评算什么?老婆数落算什么?生育能力算什么?家长的褒奖才是一个教育工作者最大的荣耀。
汪主任找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擦掉眼泪和鼻涕,从上到下整理一遍衣裤,又用双手仔细整理头顶,把为数不多的头发一根根理顺、拉直,就着头油在头皮上小心翼翼地固定好。
提起笑肌走出阴暗的角落,他已经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19:21
晚上的气温比白天低了几度,人的感觉顿时清爽多了。夜空下,微风轻拂,送来阵阵花香,似乎还有远处高楼上悠扬缥缈的乐音。
一向“忧国忧民”的汪主任心情少有地畅快起来。他闻着花香、品着乐声,回味着家长课堂的余韵,开始斗志昂扬地巡视自己的“领地”。
汪主任慢慢感觉不对劲,他发现虚无缥缈的口琴声慢慢变得真实起来,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近。现在他可以确认声音不是来自远处,是校园内,而且就在自己管辖的高二年级。他加快追寻的步伐,终于在五楼找到了“肇事者”。
高二11班的讲台上,音乐老师宋老师正在吹奏口琴,汪主任心里的火腾一下就冲了起来。他本来对这些当年学习成绩烂差,靠一点雕虫小技混进队伍的“副科”老师非常反感。更让他恼火的是——学校每周还要拿出宝贵的时间来上这些与高考毫无关系的艺术课。
汪主任尤其讨厌宋老师,因为宋老师居然写歌讽刺他。一个月前当他看到那首《卷王之歌》的时候差点气疯掉。可气归气,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他。于是汪主任只能把这口气咬牙咽下,再慢慢寻找报复的机会。
苍天有眼,机会今天终于送上门了。看晚修胆敢吹口琴,人赃俱获又有学生作证,扰乱教学秩序,妥妥的工作事故。
汪主任想好了:冲进去就是一顿严厉的训斥和直达灵魂的羞辱,现场先把私仇给报了,再上报学校公事公办弄个处分妥妥的。评优评先评职称,至少三年无缘。想到这里他差点笑出声来。
汪主任控制住得意,他悄悄挺直腰身,反背双手,迈着方步板着脸威严地往前门走去。经过窗口时斜眼一瞟,他猛然发现教室的后面还坐着赵级长和班主任吴老师。当领导历练出的敏锐嗅觉,让汪主任瞬间决定改换策略。
他收起雄壮的肚子,放低高昂的下巴,嘴角快要咧到耳根,踮着几乎无声的碎步滑到前门,笑盈盈地向宋老师招手。可宋老师正全情投入在自己的演奏中,眼皮都没抬一下。
汪主任继续放低腰身,整个人探进室内,保持住嘴角的弧度,伸出三根手指在门框上轻轻啄了两下。琴声戛然而止,宋老师转过头便看见了身形谦卑、笑容可掬的汪主任。
从音乐的氛围中缓过神来,学生们才发现“高二门神”来了,吓得赶紧手忙脚乱地拿纸、拿笔,翻开书本。直到回头看到级长和班主任,他们才意识到是虚惊一场,一个个偷笑着停下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汪主任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一脸歉意地向学生们挥手打招呼,然后笑着对宋老师说:
“宋老师,现在是晚修时间,学生要做作业要学习,隔壁班的老师还要辅导功课。你这口琴声音还是……”
汪主任欲言又止,说得羞羞答答,好像再重一点的话都难以出口似的。
宋老师是老师中的异类,穿着打扮低调朴素得不像搞艺术的,可脾气却非常高调,是为数不多敢与领导硬杠的人。他对眼前这位歧视艺术老师,轻视学校美育的教务主任非常反感,每次碰面都没给过好脸色。
宋老师从激情的演奏状态中抽身出来。他放下口琴,冷着脸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汪主任,一言不发。汪主任脸上的笑肌已经扯到了极限,两颊的肉开始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失控。
“汪主任,汪主任,是我让宋老师吹的,平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再说口琴声音小,也不影响其它班。”
班主任吴老师赶紧踩着高跟鞋嘀嘀哒哒地跑上前来解释。汪主任顺势收到僵硬的笑容,把表情切换到领导状态,亲切地抱怨道:
“问题是会影响你们班呀。”
“不影响。同学们停下手,花几分钟放空一下,也蛮好的。”
吴老师快言快语的回答。汪主任不高兴了,拉下脸来,冷冷地说:
“几分钟?五十几个人就是几百分钟!几百分钟停止学习,这个损失——这个责任谁来负?”
气氛尴尬了,赵级长赶紧陪着笑脸上来答话:
“汪主任,没那么严重!吴老师跟我商量过,我也同意了。”
以为赵级长是来打圆场、送梯子的,没想到他也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汪主任的脸完全黑了,他声色俱厉地冲着赵级长喊道:
“你同意了?谁给你的这个权利?!”
这下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场面完全僵住了,学生们面面相觑。关键时候班长挺身而出——一个小个子男生嗖地站起身来大声说:
“是我们所有同学都欢迎宋老师来一曲的。”
班长火上浇油让吴老师暗自叫苦。此时汪主任脸上是一会儿青一会儿黑,一会儿又红了。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把在场的人都笑懵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汪主任又急刹车般猛地收掉狂笑,转而用非常做作的轻柔口吻对班长说:
“同学们都欢迎?那你们不应该让宋老师吹口琴,应该让他唱歌啊。”
班长挠着后脑瓜子,在唱歌和吹琴的选择中手足无措。突然,汪主任双手猛拍两下,同时大喊一声:
“来!欢迎宋老师唱一首‘卷王之歌’。”
宋老师像脚底生了根一样依然钉在讲台上冷冷地看着汪主任,一动不动。赵级长和吴老师互相看一眼,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学生却不明就里,都被眼前这阵仗唬住了,一个个手掌举到半空,想鼓掌又不敢落下,目光在汪主任和宋老师之间来回游移。
空气凝固,所有人定格。五秒钟后,汪主任突然吼叫起来——像摇滚歌手似的疯狂地拍手跺脚,和着节拍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汪卷王,卷王汪,汪汪卷王王卷汪,卷王卷王汪卷王,汪卷汪卷王卷汪,汪卷王,卷王汪,卷王中的王中王!”
喊麦式的说唱在最后一个长音中戛然而止。汪主任满头大汗,面露诡异的笑容,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神经质地扫视全场,问:
“你们知道汪卷王是谁吗?”

19:31
“汪主任,梁嘉辉不见了!”
高二6班的班主任苗老师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汪主任还没从神经质的状态中缓过劲来,他直愣愣看着苗老师笑呵呵地问:
“什么不见了?不见了个啥?”
赵级长感觉不对,赶紧把汪主任和苗老师一手一个拉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再回头向吴老师和宋老师递了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立刻组织学生入静学习。
凉风一吹,汪主任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瞬间,他的脸色煞白,脑门上汗如泉涌,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地问道:
“什,什,什么时候不见的?”
苗老师也打着哆嗦回答:
“第,第,第二节晚修开始就不见了,以为是上厕所等了十几分钟还没来。”
“你为什么现在才报告?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与六神无主的汪主任比起来,赵级长要冷静得多。就这会儿功夫,他已经从附近班找来了两位年轻男老师开始布置工作:
“请你们两位分头把十二个班跑一遍,通知每班留一位老师值班,另一位马上到楼下集合。”
赵级长说完拔腿就往楼下跑去。苗老师赶紧跟上,汪主任犹豫几秒钟后,也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赵级长边跑边吩咐苗老师:
“你马上联系家长,看学生有没有回家。”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楼下,接到通知的老师也在陆续赶来,大家安静快速地聚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看着神色慌张磕磕绊绊跑过的汪主任,赵级长皱起了眉头,问:
“汪主任,电话是你来打还是我来……”
汪主任完全没有了主意,反问道:
“先,先,先打110还是120?”
“现在情况不明,110,120要问过校长再打。校长电话……”
看汪主任根本跟不上节奏,赵级长干脆掏出手机自己给校长打电话。电话打完,所有人都到齐了。苗老师上来报告:
“学生没有回家,家长正往学校赶。”
看一眼被吓得面如土色的汪主任,赵级长撇下他直接开讲:
“老师们,高二6班的梁嘉辉同学第二节晚修开始后人不见了,校长和家长正在赶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快找到他!”
然后,赵级长走进人群,挨个布置任务细节:
“苗老师,你和周老师沿学生回家的路线走,和家长会合,看路上能不能碰到。齐老师和张老师你们走运动场去宿舍找。孙老师吴老师,你们沿学校围墙绕一圈,尤其是边边角角看不见的地方要仔细找……”
言简意赅,责任到人。分工完毕,所有老师打开手机电筒马上行动起来。星星点点的亮光像风吹起的蒲公英,向校园的各个方向散开。
看着还呆若木鸡的汪主任,赵级长着急的催促道:
“你是今天的值班行政,需要去值班室呆着等情况汇总。”
汪主任现在是惊魂未定、心乱如麻,他颤颤危危地说:
“不不不,我去找人,学校位置我熟。嘉辉是我对口帮扶的学生,人我也熟。”
赵级长说:
“行,那就我去值班室,有进展随时沟通。”

19:35
汪主任是真的怕了,梁嘉辉如果出事,他第一个在责难逃。汪主任抹一把从脑门上淌下来的汗,跌跌撞撞向小树林方向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嘉辉,你这个臭小子,这是整的哪一出?啊!是不是学习压力大呀?不应该呀,你的成绩提升已经很快了啊。”
汪主任直奔礼堂后面的小树林。他当过德育副主任,知道那里是校园的隐秘之地,曾经在那里抓过好几个抽烟的、恋爱的。
“汪卷王,卷王汪,我卷吗?嘉辉,你是不是也怪我卷啊?你卷不动了跟老师说一声,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呀!”
来到小树林,汪主任举着手机把每一根树都从树根到树梢照了个遍,没有。他突然想起学校的小剧场有时候没关门,也会有学生溜进去。
汪主任调转灯光,向小剧场跑去。
20:13
跑过升旗台——这是汪主任梦想开始的地方。成为台上讲话的领导是他这十多年来奋发向上的动力。他努力了,也做到了。
“现在的小孩这是怎么啦?我们上学那会儿,上学天没亮,回家天黑了。没事呀,不觉得苦呀。”
拖着粗壮沉重的身躯已经跑了十几分钟,汪主任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喘气也得继续跑,边跑边喘着气念叨:
“如果我当年不是这样努力,这样卷,我能考上大学?能当老师?能当领导?”
汪主任放慢脚步想了一下,然后肯定地回答:
“不能!如果不努力,我现在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乡镇青年。不!乡镇中年人,天天窝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千百年来一直在晒太阳啊,我的祖辈连卷的机会都没有!”
小剧场的门果然又没有锁。汪主任抱着希望找遍了观众席的每一排座位,舞台上下和天幕后面,都没有。他又想起了游泳池,决定去那里找找看。

20:41
跑出剧场,校门口有警灯在闪,汪主任又抖起来了。腿抖、手抖,心也在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游泳池奔去。
“嘉辉呀,高二了,都快是成年人了,大好的前程马上就能看得见。一年多一点,就熬到头了呀!到大学就轻松了嘛,嘉辉你这是干什么呢?”
汪主任跑得咳嗽起来,等咳嗽停了又继续叨叨:
“你看老师们多关心你呀,为了把你这个本科水准的学生捞到重点本科来,我们六科老师齐上阵,为你加班加点地开小灶。”
汪主任气喘吁吁地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早上补英语,上午补生物,下午补数学,晚上补史地,音乐美术课还帮你请假补语文……”
警车、救护车都来了。校门口围满了人,有走过路过的街坊,还有夜校刚散场的家长们围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议论开了:
“汪主任确实太卷了!”
“你不是说他卷得好吗?”
“严格要求当然好,但出了人命肯定不行。”
“说好说坏都是你!你这人怎么……”
……
快入冬了,学校的游泳课早就停了,泳池的水剩下还不到一半。汪主任屈膝弓腰用灯光贴着水面,把每个泳道都走了一遍,数着每一块泳池砖认真看,还是没有。
汪主任顶着圆滚滚肚腩艰难地爬上岸、直起腰,用几近绝望的目光向更远处眺望。他看到了钟楼,那是学校的地标建筑。突然,“跳楼”两个字蹦进脑海,汪主任惊得差点叫出来。没有半点犹豫,他踩着着水汪汪的皮鞋“呱唧呱唧”地向钟楼狂奔。

20:55
汪主任在钟楼幽暗逼仄的楼梯间奋力向上爬,心跳如鼓,胸口剧烈起伏。爬着爬着,刚才还挥汗如雨的他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如冰水透入骨髓一般的冷,全身剧烈颤抖,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
汪主任爬不动了!
爬不动也得爬呀!他木偶般拽着扶手,拖着像灌了铅的双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艰难地往上挪,边挪边带着哭腔说:
“嘉辉,你不能这么搞的呀!这么搞,你家爸妈会怪我的呀!”
汪主任突然收住哭腔,川剧变脸似的模仿着梁爸爸愤怒的表情和口吻说:
“我把嘉辉交给你,你却把我儿子卷没了!”
汪主任又变回本人,据理力争:
“没有卷呐嘉辉爸爸,就是正常的努力和勤奋啊!”
角色转换,他又变成梁爸爸附体,与自己反驳:
“正常吗?每天睡四个多小时,身体差成那样,正常吗?”
“不都那样吗?这不就是成功的代价吗?”
“时代不同了,我不要成功,我只要一个幸福的儿子。”
“不成功能幸福?不能吧!”
“能!当然能!我们就想当一个快乐的平凡人。我说我们嘉辉上个本科就行了,你非得要他上重本。”
“嘉辉有上重本的潜质呀。”
“什么潜质,你就是为了自己的业绩。”
“话不能这么说啊,你家儿子上不上重本,我的工资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
“那你就是虚荣!”
“怎么又成我虚荣了?我们学校只要这个率那个率稍微退步一点点,你们家长就去投诉,告状,说我们老师无能,工作不认真。现在我们把成绩抓上来了,你们家长又说我们老师卷,不顾学生死活。我们老师的死活你们管过吗?”
汪主任跌倒在台阶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感觉身体好像有点发烧,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
“我是不是病了?”
汪主任又赶紧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把自己摸了一遍。
“没发烧,我没病呀!”
他突然神经质地哑然失笑,然后笃定地说:
“肯定是有人病了,谁病了呢?我估计有病的人他自己也蒙在鼓里。”
汪主任咬紧牙关,双腿剧烈地颤抖着从地上一寸一寸地站起身来。他一边喊着嘉辉的名字,一边手脚并用继续奋力向楼顶攀去。
“嘉辉,嘉辉,梁嘉辉……”

21:15
“找到了,找到了!”
校门口人群涌动,苗老师拉着一个大个子男生,心急火燎地朝这边跑来。男生正是梁嘉辉,被班主任拉到现场,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怯生生地望着闪烁的警灯和激动的人群,一脸懵懂。
一个女人分开人群,猛地扑上来搂住嘉辉,失声痛哭:
“我的辉仔,你跑哪儿去了呀,急死妈咪了!”
“在汪主任办公室。”
苗老师说。看众人不解,苗老师继续解释:
“嘉辉是汪主任对口帮扶的学生。今天汪主任约嘉辉到办公室谈心,结果一忙把这事给忘了。”
“搞什么名堂,这个汪主任我得好好批评批评他。”
胡校长擦着脖颈上的汗,故作轻松地说,他脸上笑着,可声音却带着哭腔。苗老师是真的哭了,边抹眼泪边埋怨嘉辉:
“你傻呀,外面这么吵吵,你也不出来看一下。真是急死大伙儿了。”
苗老师和嘉辉妈妈一起搂着嘉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车辆关掉警灯,缓缓驶出校门,围观的人群议论着开始散去。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一柄巨大的鼓槌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五秒钟过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来人呐!有人跳楼啦!”
准备散去的人群迅速聚拢,一起循声跑去。
学校的钟楼广场前,汪主任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正沿着他身体轮廓向外蔓延。
21:18
立冬

莫老师讲故事,为学生讲话,为教育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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