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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独钓,岭树含愁:柳宗元的半生逐水与一世清愁

中唐的雨,总比盛唐的来得更冷些。它不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杏花雨,也不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时的骤雨,而是沾着瘴气的冷

中唐的雨,总比盛唐的来得更冷些。它不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杏花雨,也不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时的骤雨,而是沾着瘴气的冷雨,裹着孤寂的细雨,是能淋透锦袍、凉透人心的雨。柳宗元的一生,就泡在这样的雨里——从长安的朱门檐角,到永州的寒江之上,再到柳州的瘴江岸边,雨落了半生,愁也缠了半生。他像一株生于北方的柳,本该在长安的春风里舒展枝条,却被命运连根拔起,抛向南方的蛮荒之地,在山水间盘桓,在孤寂中扎根,最终把自己的心事,都写进了永州的雪、柳州的月,写进了那几句字字含凉的诗里,让千年后的人读起,仍觉雨意浸骨,愁绪难散。

中唐的长安,虽不复盛唐的气象,却依旧藏着无数读书人的梦。公元773年,柳宗元就生于这座城里一个没落的官宦世家。祖上曾出过宰相,到父亲一辈,却只做了些辗转各地的幕僚,家境早已败落,唯有书香还在。母亲是知书达理的女子,自小教他读《诗经》《左传》,小小的他便显露出过人的天赋——十岁能属文,十三岁替人代笔写下《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辞藻雅丽,议论精辟,一时传遍长安,人人都称他是“柳家神童”。

那时的他,是真正的长安少年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有他跃马而过的身影;曲江池的柳荫下,有他与友人吟诗作对的笑声;大明宫的宫墙外,他曾无数次驻足,望着那片金瓦红墙,心中燃着“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他坚信,凭着一身才华,定能重现家族的荣光,定能为这风雨飘摇的大唐,撑起一片天。二十一岁那年,他考中进士,与韩愈、刘禹锡同科登第,站在榜单前,他望着长安的天空,云淡风轻,只觉得前路漫漫,皆是坦途。

此后数年,他历任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监察御史里行。职位虽低,却让他得以窥见朝堂的真相:宦官专权如附骨之疽,藩镇割据似裂土之痕,百姓在苛政下流离失所,连春耕的种子都凑不齐。年轻的他,热血滚烫,怎忍见这般景象?恰逢王叔文、王伾等人正在筹划改革,意图革除弊政、重振朝纲,两人的理想如磁石般吸引了他。他们常在深夜聚于一处,就着一盏油灯,谈论时政,规划未来,约定要让大唐“再使风俗淳”。那时的他,笔下的文字也带着少年锐气,写议论文则“俊杰廉悍”,论天下事则“出入经史百子”,连韩愈都赞他“才可兼人”。

他以为,理想触手可及;他以为,长安的春风会永远吹向他。可中唐的朝堂,早已是暗流涌动的泥潭。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顺宗退位,唐宪宗即位,王叔文集团的改革瞬间夭折。“二王”被贬,不久后病逝,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这一年,他三十三岁,从监察御史到永州司马,不过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

诏书下来那天,长安下着小雨。他站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看着曾经与战友们谈论理想的地方,如今只剩满地落叶。昔日的友人纷纷避之不及,连远房的亲戚都断了往来。他收拾行李时,翻出当年考中进士时穿的锦袍,料子还是新的,却再也穿不出那时的意气。离开长安的清晨,没有送行的人,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着他和寥寥几件行李,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他的心上。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城楼在雨雾中模糊成一团影子,就像他曾经清晰的理想,如今,也散了。

途中,他写下《别舍弟宗一》,“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字字都是离别的痛。他不知道,这“万死投荒”,不是十二年,而是一辈子;这“去国六千里”,不是暂时的漂泊,而是永远的放逐。他更不知道,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回到长安,没能再见到那个在江边为他落泪的弟弟。青年的梦,碎在了长安的雨里,碎在了离别的江边,只留下一句“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成了半生都未圆的牵挂。

永州,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蛮荒之地”。山高林密,瘴气弥漫,湿热的气候让北方来的他难以适应。他初到永州时,寄居在城南的龙兴寺,住处简陋,四面漏风,每到雨季,屋顶漏下的雨水能在屋里积成小潭。更难熬的,是内心的孤寂。“永贞革新”的失败,让他成了朝廷的“罪人”,无人敢与他往来;母亲因他被贬,抑郁成疾,不久后病逝,他却因“罪人”身份,连奔丧的资格都没有。他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只有永州的山水,静默地陪着他。

那些年,他常常一个人出门,漫无目的地走在永州的山野间。他走过钴鉧潭,看潭水清澈见底,却映不出他的笑脸;他登上小丘,看怪石嶙峋,却找不到一处可以安身的角落;他游过小石潭,“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可潭中的鱼“皆若空游无所依”,像极了他自己,无依无靠,漂泊无定。他把这些山水写进文章里,便有了“永州八记”——那些看似清冷的文字,不是在写山水,是在写他的心境,是在借山水诉说无人能懂的愁。

深秋的一天,永州下了场大雪。他披着蓑衣,撑着小船,独自划到江中心。放眼望去,千山万壑间,看不见一只飞鸟;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找不到一个行人。天地间一片纯白,只有他,一叶孤舟,一个蓑笠翁,握着鱼竿,静静地坐在寒江之上。雪落在蓑衣上,积了薄薄一层,寒气透过衣衫,渗进骨髓,他却浑然不觉。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就是这江上的翁,这寒江的雪,就是他的人生——孤寂,清冷,却又带着几分不肯低头的倔强。于是,他写下《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是真的没有飞鸟,没有行人,是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热闹与喧嚣。朝堂的纷争,朋友的背叛,家人的离世,理想的破灭,让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只剩下这片茫茫白雪,与他对峙。“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钓的不是鱼,是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理想,是那一份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骨气。寒江再冷,大雪再大,他也要钓下去——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在永州的十年,是他人生最黑暗的十年,也是他文学创作最沉郁的十年。他的文字,没了青年时的锐气,多了中年的沧桑;没了长安的繁华,多了山水的清冷。他写《捕蛇者说》,借蒋氏之口道出“苛政猛于虎”的真相,“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字字都是百姓的血泪,也是他对现实的控诉。他知道,这些文字或许永远不会被统治者看到,可他还是要写——就像那江上的翁,哪怕钓不到鱼,也要独钓寒江。

元和十年(815年),朝廷突然下诏,召他回京。接到诏书时,他正在钴鉧潭边看雨,雨水打在潭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以为,长安的门终于为他打开了,理想终于可以重续了。他连夜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踏上归途,一路向北,归心似箭。可长安的风,依旧凛冽。他回到长安不过一个月,宪宗皇帝因忌恨“永贞革新”旧臣,又将他贬往更远的柳州,任柳州刺史。

接到任命的那天,长安的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他的心里。他站在长安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带着绝望;十年后,他回到这里,带着希望,却又被推向更深的绝望。他想起永州的寒江,想起江上的雪,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片雪,无论飘向哪里,最终都会落在寒冷的地方。这一次,他没有哭,也没有怨,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再次踏上南下的路。他知道,柳州比永州更远,更荒凉,更难有回京的希望,可他还是要走——就像那江上的翁,哪怕寒江万里,也要撑着船,走下去。

柳州,比永州更偏南,更湿热,瘴气也更重。这里的人多是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不同,连房屋都是简陋的竹楼,与长安的朱楼画栋判若云泥。柳宗元抵达柳州时,已是初冬,却没有北方的寒冷,只有黏腻的湿气,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柳州刺史,虽是一方父母官,却仍是“贬官”。他手中有一定的权力,却也被朝廷严密监视,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更大的祸患。可他没有消沉,没有放弃。他看到当地有“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的陋习,便下令废除,用自己的俸禄赎回那些沦为奴婢的百姓,让他们重获自由;他看到当地孩子无书可读,便兴办学校,亲自讲学,推广儒学;他看到城外荒地无人开垦,便组织百姓开垦荒地,种植树木,改善生活。他把柳州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柳州的百姓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白天,他忙于政务,走街串巷,了解百姓的需求,皮肤被岭南的太阳晒得黝黑,身上的哮喘病也因湿热的气候愈发严重,常常咳得撕心裂肺。晚上,他便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盏油灯,一张书桌,要么整理文稿,要么给远方的友人写信。他与刘禹锡书信往来最密,在信中,他写道:“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字里行间,是对故乡的思念,是对友人的牵挂,也是对自己一生漂泊的感慨。

元和十四年(819年)的春天,他登上柳州城楼。站在高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荒野,远处的海天连成一片,茫茫然,看不清边际。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江面上的芙蓉花叶乱颤;紧接着,密雨斜斜地落下,打在墙上的薜荔藤上,打得花叶凋落。他望着远方,岭上的树木层层叠叠,遮住了他眺望长安的目光;江上的流水蜿蜒曲折,像他的愁肠,九曲回环,难以排解。他想起与自己一同被贬的刘禹锡、韩泰等人,如今都散在百越之地,连一封书信都难以传递。那一刻,他心中的愁思如潮水般涌来,便写下《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首诗,没有《江雪》的孤寂,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悲凉。中年时的他,虽孤寂,却还有“独钓寒江雪”的倔强;晚年的他,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太多的失望,那份倔强,渐渐被悲凉取代。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回不去长安了,或许再也见不到友人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哮喘病发作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夜里常常咳到天亮。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文稿,把《河东先生文集》托付给刘禹锡,希望他能在自己死后,将这些文稿刊印传世;他写下遗书,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友人,希望他们能带着孩子回到长安,回到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八,柳州的瘴气格外重。柳宗元躺在病榻上,看着窗外的竹楼,听着远处的江声,忽然觉得很平静。他想起了长安的柳,想起了永州的雪,想起了柳州的月,想起了那些与他相遇又别离的人。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再也没有醒来。年仅四十七岁的他,最终没能回到长安,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却永远地留在了柳州。

百姓们得知他去世的消息,都哭了。他们自发地为他送行,把他安葬在柳州的罗池边。他们记得,是这位柳刺史,让他们摆脱了奴婢的命运;是这位柳刺史,让他们的孩子有了读书的机会;是这位柳刺史,把柳州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们在罗池边种上柳树,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来自北方的诗人,最喜欢的就是柳——柳,留也,可他终究没能留住,只能留在这遥远的柳州,留在百姓的心里。

千年过去了,永州的雪早已化了,柳州的瘴气早已散了,可柳宗元的诗,却依旧带着雨的湿意,雪的凉意,在岁月的长河里,轻轻飘荡。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场悲剧——少年得志,中年被贬,晚年凄凉,连故乡都没能回。可他的诗里,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山水的敬畏,对百姓的悲悯,对理想的坚守。他的《别舍弟宗一》,藏着青年的牵挂;《江雪》,藏着中年的孤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藏着晚年的悲凉。这些诗,不是在写自己的不幸,是在写一个时代的不幸,是在写一个读书人,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如何守住自己的本心。

如今,再读他的诗,仍会觉得雨意浸骨。那雨,是长安的离别雨,是永州的寒江雨,是柳州的瘴江雨,也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那片挥之不去的清愁。我们或许不会像他那样,半生漂泊,一世孤寂,可我们都曾有过牵挂的人,有过未圆的梦,有过独自面对风雨的时刻。而他的诗,就像一盏灯,在我们感到孤寂时,照亮我们心中的寒江,告诉我们:哪怕千山鸟飞绝,也要做那个独钓寒江的翁,守住自己的本心,守住那份清劲。

永州的雪,柳州的月,都成了过往。可那个在寒江之上独钓的诗人,那个在山水间坚守本心的柳宗元,却永远留在了诗里,留在了岁月里,留在了每一个读懂他的人心里。他的半生逐水,一世清愁,终究没有白费——因为他的诗,他的人,早已化作了一株柳,在时光的长河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永远带着那份淡淡的清愁,也永远带着那份不屈的清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