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之 辈第十九篇
看到我写的三十之辈的文章，乐山找到我说，她一下子有很多的感慨，过去几年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从眼前闪过。
刚到三十，她已经结束了一段婚姻。她说想梳理清楚为什么结婚以及为什么离婚。
此文的访谈对象：
乐山，95年生人，30岁
一 结婚
大三暑假，乐山在外地打工实习。彼时，她刚和男友小甲分手。单身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小甲亲自跑到了乐山的城市，两人又很快复合。
从大一开始，两人就这样分分合合地谈了五六年恋爱。
乐山和小甲相识于大学的社团活动。他是学生会主席，懂得人情、社交，谈吐透着文化底色。这些都是当时的乐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它们被拼装成小甲的形象光环，闯入了乐山的学生时代。这是她的初恋。
乐山老家在南方小城，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从小，父母不会和她们谈及情爱之事，遑论更深一些的亲密关系。父亲老实勤恳，母亲属于更强势更会表达的一方。
成长于家族传统里的母亲，身上继承着当地女性对后代抚育的使命感，加上家里经营小生意的经济压力，它们化成了对要孩子循规蹈矩的教导，要嫁个好人家的期待，以及要留在身边老有所终的嘱托。
父母对女儿的爱是发自本能的，乐山在爱意里长大，结婚前的人生基调虽然没有所谓的华彩乐章，却也是日常而明亮的。在家庭和校园的纯粹环境里，她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人情世故，对待朋友善良真诚，对待爱情更是追随直觉，充满希冀和想象。
然而，父母的爱落到具体人具体事情上时，纯粹的发心多会显化成复杂的考虑。它杂糅着为人父母的使命、对旁人评价的顾忌、情绪上头的无力自制…有润物细无声的爱，也有棱角分明的对子女世界的入侵。
乐山小时候是个乖乖女，多是顺从，很少拒绝。但随着她个人意识的慢慢成型，尤其是到了大学见到更广阔的天地后，她并不会像以前那样事事听从父母意见，她和母亲之间的冲突也渐渐显化。
当时的男友小甲成了其中之一的显化冲突。一度她特别想逃离强势的母亲，逃离这个家庭。
家里人反对乐山和小甲在一起。小甲来自一个情感冷漠的家庭，他从小不受父亲待见，如果乐山的家是温热的火炉，那小甲则是来自一个陈年冰窟。两人所在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连平日关系不错的妹妹也站在了姐姐的对立面。一次大家见面，小甲却只给自己买了水，细节控的妹妹感受到了小甲身上的些许暗影。
回想当时，乐山形容自己是个“恋爱脑”，家人的劝说入不了她的心，和家人间的矛盾反而会更将她推向男友。和妈妈吵完架，乐山内心孤苦无依，她特别需要别人的理解，而小甲就成为了她当时的内心依靠。
乐山：“其实我对我妈的依赖性是特别强的，我妈亲自带我到大，也给到我很多支持，当我跟她吵架的时候，我会觉得天哪我的天好像要塌了，我需要去找一个人把它给补上。”
当妈妈的保护伞渐行渐远，小甲成了帮乐山补天的那个人。
乐山深刻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场景，那时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她一人坐在门槛上。电视看腻了，东西也吃腻了，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股无聊感迎面袭来，它让独处时的乐山猛地失了重心，掉入虚空深渊。很久以来，乐山害怕独处。
和小甲在一起后，每次小甲没有及时回复消息，乐山感觉自己好似又要置身于那深渊之口，陷入焦虑的内耗。一接到小甲的回复，乐山就会很开心，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继而想把这段关系牢牢地抓住。
两人也曾闹过几次分手，但又会一次次地和好。初涉情场的乐山内心抱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憧憬。但当这份憧憬脱离了眼前人的真实，当她将理想的另一半形象自主美化在男友身上时，它转而暗化成了一份执念，促生出乐山口中的“恋爱脑”状态。
乐山：“恋爱脑的一个状况就是对方做错的事情，你会无底限地去给它合理化，哪怕你的直觉在说这样不对，你还是会无数次地去给他的错误合理化。把自己内心的完美形象带到现实来，但是现实当中的他根本不是这样。”
谈恋爱前，乐山很少有机会接触必要的性知识，25岁那年，乐山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家人曾想让乐山去父留子，那时的乐山犹豫在不想让孩子没有父亲，也不想家里因为这事受邻里乡亲的指指点点。
最终，小甲的提议让家人态度发生了变化，他说可以入赘，让孩子跟乐山姓。这个提议刚好击中了乐山母亲的需求，女儿可以留在身边，家族也得以添丁，她劳心多年的“任务”就此可以达成。
为了小家庭的父母角色完整，为了大家庭的任务使命，乐山和初恋进入了婚姻，开始了和父母同住的生活。
二 离婚
恋爱时，小甲对乐山家里的热络氛围颇感兴趣，这和他家是完全不一样的。正式住进来后，这份热络演变成了不间断的个人边界间的碰撞。
乐山家人是有信仰的，家里会搞传统的祭拜仪式等等，但小甲不信这些，言行之间流露出不屑，触犯到乐山家人。还比如不同的生活习惯、处事方式，小甲和乐山家人间的摩擦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乐山母亲更是极易被激怒。
那段时间，乐山要随时关注每个人的神情状态，时刻担心丈夫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事情，又要她去帮忙协调擦屁股。
以前虽也有吵架，一家人还是很自然舒服地待在一起的，而小甲的入场却改变了整个家的能量气场。乐山的妹妹们小心翼翼地配合，家里不时爆发出的争吵让空气变得更加紧绷和敌对。
那个阶段，乐山不敢直视家人的眼睛，是她把这个人带入了这个家庭，她自觉犯了错，满心愧疚。愧疚之中，看到妈妈冰冷的反馈，她又会心生怨恨，怨恨当时他们为什么要答应这桩婚姻，就为了女婿入赘老有所养吗。有大半年的时间，母女俩互相埋怨。
乐山：“那个阶段很多复杂的负面东西搅在一块后，它激发出了我人性中的恶，我一度连我爹都不相信了，而我爹是包容度最大，最疼我的那个人。”
结婚后，乐山恍然意识到原来父母的爱是有限的。小时候，爸妈给自己擦屁股；上学时，爸妈托举起自己的生活；走入社会，乐山开车出了事故，爸妈还在帮忙处理；而这次，面对一地鸡毛的婚姻和家庭，爸妈已经没有能力再为她擦屁股了。爸妈年纪大了，能做的也有限，意识到这点，乐山一个人哭了很久。生命原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如此孤立无援。
那个时期乐山状态低落，和当时的朋友们也减少了联系。以前擅于交友的她淡出了朋友圈，归在暗处。时间久了，不常联系的老朋友们渐渐散去。
乐山：“这是我当时面临的一个极大痛苦，过渡了很久。每一次跟我妈吵架或是因为前任跟我妈吵架，内心就会冒出很多问题，觉得自己孤立无依，没有人能帮我。不好的另一半是给你带来灾难的，你所有的关系就像一朵花一样，本来它们长得好好的，突然像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慢慢枯萎下来了。”
面对一地鸡毛，乐山和小甲做过无数次沟通，但“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或是讲的时候觉得讲通了，但一落到行动人又会跳回自己的旧逻辑。
一次次失望中，小甲身上的形象光环坍塌成了他为人底色里的暗影。或者说乐山慢慢意识到那些光环只是自己的想象投射，原先头脑里漫天飞舞的感性泡泡，一大群一大群地破灭了。
乐山一度观察过镜中的自己。原先的脸庞有些婴儿肥，面颊白皙，眼神清澈。和小甲婚后的一两年，她瘦了十多斤，脸面发黄，气色下沉，几乎每个月都会生病，清澈的眼神被隔三差五的泪水浸透了，傻乎乎的纯粹随泪水一层层地蒸发而去，留下的是日益犀利的眼光。
乐山：“以前我看天空会觉得好美，但那三年每一次的上班路上，我都是丧着脸，对世界无感，只剩下痛苦。想过结束这段婚姻，但孩子是我最牵挂的，会担心孩子没有父亲这个角色该怎么办？”
原来人的面相是会变的。只是乐山没有想到，这个变化竟在二十几岁的时光发生，短短的一两年却让她如此铭心刻骨。
偶然一次，乐山看到了丈夫手机里的暧昧信息——她发现小甲出轨了。原本犹豫的乐山下了决心，要离婚。这一次，她不是被别人推着做出决定，她知道自己要为当初的错误选择承担起如今的结果。
乐山：“离婚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我爸为我哭…我妈当时的状态也不好，离婚的消息一开始是全部封锁掉的，因为农村里面这种消息传得特别快，我怕他们受不了。”
离婚后，妹妹第一时间给乐山支付宝转账，乐山退了又还是转回来。两个相继成家的妹妹给了乐山很大的支持。和她们的沟通让乐山意识到这个男人实际无法承担起任何家庭责任，离开他乐山和孩子可能会过得更好。
这期间，姐妹成了更交心的朋友，她们是乐山黑暗生活里的救命稻草，支撑着她走过破碎之后的重组。乐山感叹：“我觉得姐妹是我父母给我的最大馈赠。”
慢慢地，乐山把身体状态调理回来了，半年后，周围人陆陆续续知道了她离婚的消息，这个时候她和她的家庭已经恢复生机，便也无惧外人言语。
前任在乐山身上留下了需要时间来疗愈的心理创伤，但并没有让她对婚姻感到失望，她说她对亲密关系仍保有开放性。
她并没有因为一个男人而排斥所有男人，她是因为一个男人看到了一个人身上的贪嗔痴、性色欲，看到了人性里极致的弱点。感性为先的“恋爱脑”停止了对共情力的滥用，长出了理性的思考。
三 亲密关系
听完乐山的故事，我很好奇，为什么一段最初美好的感情，分分合合到分都分不掉，最终演变成一段带来伤害的孽缘呢？
乐山：“我觉得有一种东西叫生理性喜欢。每次和家里闹不合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找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当时有很重的依赖性。
我看过一些心理书籍，后来发现其实我们俩都是缺爱的，我们在缺爱的不同的两端。
他是从小家庭没有给到爱，他需要向外索取，而我虽然有一个温暖的童年，但我是被父母局限在一定的规范里的。我的底色是善良的，善于付出，甚至不懂拒绝，但我没有自爱的部分，我本该形成的自我边界其实并没有成长起来。
比起独处，我会更依赖关系，需要保护伞，那我维持关系的方式就是去给予很多的爱、泛滥的爱，甚至想弥补他原生家庭未给到他的爱。我们两人的心理需求刚好互补。
我们两个并不算是同频的人，他可能恰恰是用到了我的这种善良和爱，去弥补他某一些漏洞。”
学生时代的恋爱，两人无需考虑太多，相对纯粹，一到婚姻，二人世界成了小家庭和大家庭的关系平衡，在和众多人的关系里，一个人的真实面目是会慢慢暴露的。
乐山：“我和前任是相识五六年后结婚的，25岁结婚，28岁离婚。虽然认识的时间挺长，但当时对于恋爱、对于亲密关系我并没有一个足够理性的认知，以至于结婚就像在买彩票，凭运气开奖。”这次开奖显然运气不佳。乐山形容前任带来的伤害是原子弹爆炸式的，它不仅辐射到乐山的情感，还波及她所爱的家人。
家庭生活里，二人世界的裂缝越来越大，甚至互相靠近也没有了身体欲望。生理喜欢和心理依赖是可以消失的，然而一个人的底色却是很难改变。乐山终于看到了对方真实的样子。她称初恋为自己的情劫，一定要头撞南墙一回，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爱”，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亲密关系。
以前的乐山善于付出、不懂拒绝，后来乐山明白，有时候给出太多的爱反而会失掉自己，现在她把一部分能量收回到自己身上。三十岁，她开始享受独处时光了。她会写写书法，看看书，她提到心流状态，一个人的时候不是空虚难耐，而是安静充实。
乐山：“以前我的身体是长大了，但精神世界没有同步支棱起来。高中开始，我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来发现和认识我的人生课题，比如我是谁，我要干什么，我和家庭的关系，我和我妈的关系…
因为家里都是女儿，我父母会把对男孩子的期待放在我这个老大身上。我以前会想逃离这些，想去外面发展，但遇到事情又会躲在父母身后。离婚之后，我才打从心里知道说我应该怎么去做，应该怎么去和我的父母相处，应该怎么去担起家里的责任。
我跟我妈关系里最大的一个爆发点，就出现在我结婚和离婚的事情上。我和她共同经历了这些后，我更能理解她了，她也更能理解我，虽然有些地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已经不care了。我已经可以承担起一部分东西了，所以她能够理解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也会很好。”
乐山妈妈说，下一次婚姻不能再失败了。这次乐山不想再被压力推着走了。结婚也好离婚也好，归根结底都是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现在她还要承担起对孩子的责任，无论有没有男性的角色，只有自己好了，孩子才能更好。
第一次的婚姻开启了乐山人生的落线，她失去了很多，所幸，离婚是落线的终止，她开启的是绝处逢生的成长。
【访后记】
乐山和前任相识的时间其实挺长的，为什么长时间的相处也无法确保婚姻这张彩票的开奖率呢？
在这次访谈之前，我刚好写过一篇主题探索文说说爱情、亲密关系和婚姻｜社会观察，和乐山所说类似，当滤镜一直存在，我们所看到的终是自己的期待和想象。相识的时间长度并不能代表两人相识里抵达到的真实的程度。
如何区分什么是对他人的感觉、什么是对他人的认知？
感觉来自于自己，是二人世界的产物，而认知则来源多样，它来自不同人的观察和感受，是一个人在家庭、在社会、在各种关系里的立体样貌。或许这个问题的梳理对于开奖率的提高颇为重要。
乐山，95年生人
访谈发稿时30岁
访谈时间：2025.5、2025.7
访谈时长：约6h
撰文/王大安
场域活动孵化人、非虚构写字者
记录探索真实自我和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