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疤,救活了一块崩了的玉,也救活了一个快疯了的匠人。外婆说,那不是疤,是匠人给心开的光。

工作室抽屉最底层,压着枚比拇指盖大些的玉雕小老鼠——青白玉底,尾巴尖沁着点褐黄,是老玉的“糖色”。鼠爪下还攥着粒米粒大的玉玉米,雕得纹路比真的还细。指腹蹭过老鼠的耳朵,能摸到一道浅刻的细纹,那是周石匠当年雕崩了玉,用刻刀补的疤,也是他给自己心口补的痂。 旁边摊着的蓝布手札,外婆的字迹被玉粉浸得发灰:“周铁山,三十七,指节带伤如嵌碎石,掌纹乱似缠丝玉,磨玉三日稳心,松节油调草药敷伤”,外公的批注更简:“伤是匠人的印,心是玉的魂”。
那年我十六,刚过立秋,南阳盆地的暑气还没散,外婆就把我的粗布褂子往包里塞:“去南阳县,给你周伯看相——那玉雕师傅,把自家三代传的籽料雕崩了,正拿刻刀划自己的手呢,再不去,他那双手就废了!”外公背着药箱跟在后面,药箱角挂着串用玉屑压制的坠子,晃起来“沙沙”响,像玉在呜咽。南阳县的玉雕街比青河镇的粮栈热闹十倍。刚进街口,就闻见股怪味——松节油的呛味混着玉粉的凉丝丝的气,还有人家里炖肉的香,搅在一块儿往鼻子里钻。

周石匠的“铁山玉雕铺”在街尾,木门上挂着块墨玉牌匾,被雨水泡得发乌。掀开门帘的瞬间,先听见“滋啦——”的锐响,砂轮正磨着块青玉,水花溅得满地都是。周石匠光着脊梁蹲在磨床前,汗像小溪似的顺着肩胛骨的沟壑往下淌。他左手按玉,右手握磨头,指节处肿得像发面馒头,虎口有道刚结痂的疤,红得刺眼。他脚边堆着块崩了角的白玉,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崩口处像被狗咬过,白花花的玉肉露在外面,看着都心疼。“婶子!您可来了!”他听见动静猛地回头,脸上沾着青一块白一块的玉粉。我这才看清他的手——右手食指第一节弯不直,掌纹乱得像被人踩过的毛线团。“别拿刻刀跟自己较劲。”外婆没进里屋,直接蹲下攥住他的手腕。“三代人传下来的料子,就这么毁了,我爹要是活着,能把我埋进玉矿里。”周石匠的声音发哑,像吞了把玉粉。

外婆没接话,抓起那块崩了的籽料。玉是凉的,贴在手上像块冰。她翻来覆去地看,指甲抠了抠崩口:“这玉不是死的,是活的。你爹传你的不是块石头,是磨玉的性子。你听听,它在你手里喊疼呢!” 她把周石匠的手拽到亮处,阳光照在他乱蓬蓬的掌纹上。“你看你这掌纹,乱得像没理清楚的玉丝。可指节上的伤是实的——伤在指,是匠人的印;玉崩了,是手艺在跟你喊停!”外公从药箱里掏出个陶罐,倒出些深绿色的药膏,一股松节油的味飘出来:“先治伤,再治心。这药膏你磨玉时就敷着,伤能长好,气味还能让你脑子清醒。”他用竹片把药膏抹在周石匠肿胀的指节上,“你娘说你三天没磨玉了?从今天起,别雕大件,就磨玉牌——把玉磨得比镜子亮,你的心就跟着亮了。”
那天我们没走。夜里我被“沙沙”声吵醒,扒着门框看——周石匠坐在磨床前,台灯的光黄乎乎地照着他的侧脸。他左手捏着块巴掌大的青玉,右手握着细磨头,慢慢悠悠地磨。药膏在指节上结了层膜,泛着油光,他的呼吸很匀,不像白天那样急吼吼的。
第二天早上,他手里多了块光溜溜的玉牌,青得像雨后的荷叶。“婶子,您看。”他眼神里的慌劲没了,“磨到后半夜,突然觉得玉在手里转,不是我拽着它,是它带着我的手走。”外婆摸了摸玉牌,又摸了摸他的掌纹:“你看,玉稳了,你的纹路也顺了。”我们走的时候,周石匠送了我那枚玉雕小老鼠。他说本来是雕给徒弟狗剩的,“这老鼠的爪,我雕了三遍才成。第一遍急了,雕断了爪;第二遍慌了,雕歪了嘴;第三遍磨了半个时辰玉,心静了,手才跟得上。”
后来外婆在手札里用红朱砂补了段话:“玉匠的手,是磨出来的;匠人的心,是玉养出来的。指节带伤不是病,是手艺的勋章。”下面画了个小小的玉雕铺,铺门口站着个举着刻刀的人。现在再摸那枚玉雕小老鼠,尾巴尖的补疤还是硌手。但我知道,这硌手的不是瑕疵,是一门手艺熬过劫难后,留下的骨头。
前几天南阳县的熟人捎信来,说周石匠的玉雕铺开成了街里最大的。每个徒弟入门,他不再先教刀法,而是让他们磨三天玉牌,然后看他们的手掌。不看天赋,看心性。他说:“现在的人,手太滑,心太浮,得用玉的凉气镇一镇。”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需要打磨的玉。工作上的一次失误,生活里的一道坎儿,都是那把刻刀。您是怎么让它从“崩了”的瑕疵,变成独一无二的“勋章”的?
这个故事里的小徒弟狗剩,后来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师傅。他的故事,我们下回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