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冷的那几天,老人穿着单薄的中山装来我店里。
他点一碗清汤面,吃得极慢,像在品味什么珍馐。
临走从不付钱,我也从不追问。
小芸说:“林哥,咱们不是开善堂的。”
我只是摇头。
第4天,久未露面的周文斌开着新车来了。
他摇下车窗,金表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生意还好吗?”他笑着问,满是嘲弄。
我握紧拳头,浑身发抖。
这时,老人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他擦擦嘴,起身走向门口,对着空荡荡的巷子招了招手。
10个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浮现,沉默地围住了那辆嚣张的白车。
周文斌脸上的嚣张,瞬间变成了惊恐。
01
陈记汤面馆的玻璃门被北风吹得嘎吱作响。
林远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攥着最后一张水电费催缴单。
纸角已经被他捻得发毛,像他这些日子以来逐渐磨损的耐心。
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两点,本该热闹的午市时段,店里只坐着三桌客人。
其中一桌靠窗,坐着那位清瘦的老人。
这已经是老人连续第四天出现了。
他总在中午十二点整推门进来,点一碗最便宜的青菜汤面,八块钱。
老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面条都要在汤里轻轻荡一下才送进嘴里。
吃完后他就那样坐着,望着窗外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行人,直到店里准备打烊才起身离开。
而且他从来没付过钱。
“林哥,他又来了。”
帮工小芸端着空碗从后厨出来,压低声音说。
她的眼神朝窗户方向瞟了瞟,语气里满是无奈。
林远点了点头,继续擦拭手里的青瓷碗。
这套碗是他父亲留下的,碗壁薄得像蛋壳,透光能看见手指的轮廓。
父亲说过,好面配好碗,就像好人要配好心肠。
可现在这个世道,好心肠似乎已经不值钱了。
三天前,林远还抱着一丝幻想——也许老人只是忘了带钱。
第二天他开始怀疑老人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到了第三天,他心里已经明白,这就是个吃白食的。
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要钱。
不是不敢,是觉得没必要。
“咱们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呢。”
小芸擦着桌子,声音更低了,“王屠户那边的肉钱也欠了快半个月,昨天他老婆来送肉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很。”
林远当然知道。
他比谁都清楚这间面馆还能撑多久。
去年这个时候,他发小周文斌找上门来,说有个稳赚不赔的物流项目,就差五十万启动资金。
林远把面馆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投了进去,连准备结婚用的那套小公寓也抵押了。
结果钱一到账,周文斌就消失了。
电话从“马上回款”变成“正在周转”,最后干脆成了空号。
未婚妻家知道这事后,婚事直接告吹。
林远父亲经营了三十年的这间老面馆,也快被他拖垮了。
法院的判决书倒是下来了,白纸黑字写着周文斌欠林远五十万。
可执行庭的人查了一圈,回来告诉林远:对方名下无房无车无存款,典型的“三无”老赖。
而就在上周,林远在街上看见周文斌开着一辆崭新的白色越野车,副驾驶上坐着个年轻姑娘。
那一刻,林远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无力。
“再难也不差这碗面钱。”
林远把擦好的碗一个个摞起来,声音有些沙哑,“我爸说过,开门做生意,是给人留口饭吃。”
小芸撇了撇嘴,没再接话。
她知道林远父亲的死一直是林远心里的结。
那个老实巴交的面馆老板,就是靠着一天天、一碗碗的热汤面,把林远供到大学毕业。
也是因为常年劳累,倒在凌晨四点的熬汤锅前。
店里的空气有些凝滞。
只有老人吸溜面条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
林远忍不住又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大概七十出头,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中山装。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可端碗的姿势却异常稳当。
最让林远在意的是老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像深秋的潭水,静得看不见底。
老人似乎察觉到林远的目光,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平静得让人不安。
没有吃白食该有的躲闪,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林远慌忙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店门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一辆白色越野车粗暴地停在巷口,半个车身堵住了面馆的门脸。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林远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脸。
周文斌。
他戴着墨镜,手腕上的金表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没有下车,只是冲着林远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然后竖起一根小指,朝下点了点。
发动机的轰鸣声像嘲笑一样灌进店里。
林远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泛白。
胸口堵着一团东西,让他喘不过气。
店里那几桌客人都转过头看向门外,小声议论起来。
小芸气得脸通红,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
林远一把拉住她。
“别去,他就是来恶心我的。”
“可他这也太欺负人了!”
“算了。”
林远松开手,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和这种人讲道理没用,动手更赔不起。
白色越野车轰了一声油门,扬长而去,只留下漫天灰尘和林远狼狈的沉默。
林远低着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父亲那句“给人留口饭吃”,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
他自己都快没饭吃了,谁又给他留过活路?
轻轻的脚步声在柜台前停下。
林远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他以为老人会像前三天那样,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
“年轻人。”
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这碗面,汤是清汤,面是细面,可煮面的人,心思已经不在这锅上了。”
02
林远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吃完面,站在柜台前,手里端着那个空碗。
碗里干净得像被舔过,一滴汤都不剩。
“我的心思不在了?”林远重复着这句话,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火气冲上头顶。
若是往常,有客人评价他的面,他一定会虚心请教。
这碗汤面从选料到熬制,从和面到擀切,每道工序都有父亲三十年的心血,也有他自己的全部坚持。
他可以接受客人说咸了淡了,但绝不能接受有人说这碗面“没了心思”。
可今天,被周文斌这么一闹,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坚持都像个笑话。
“老爷子,我这就是个小本生意,招待不周您多包涵。您要是吃好了,就请自便。”
林远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冻住的石头。
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语气里的冷硬。
他以为老人会生气,会反驳,或者讪讪离开。
但都没有。
老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把空碗轻轻放在柜台上。
碗底与木质台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锤,敲在林远心上。
“火气太大,伤身。”老人缓缓说道,“也容易看错人,办错事。”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林远,转身,依旧迈着那不紧不慢的步子,朝后门走去。
他的背影清瘦,腰杆却挺得笔直,像一根在风里站了多年的老竹。
林远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什么人啊,白吃白喝还教训人。”小芸气冲冲地走过来,抓起那个空碗就要往后厨扔。
“等等!”林远下意识地叫住她。
他从她手里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时,发现碗竟然还是温热的。
一个真正饿极了的人,吃东西不会这么从容。
一个只想占便宜的人,吃完也不会特意把碗送回来。
林远脑子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又赶紧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面馆的生意更差了。
周文斌那天来挑衅的事,像一根刺扎在林远心里。
他开始整夜失眠,躺在床上,眼前晃动的全是法院的判决书、银行的催款单,还有周文斌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他甚至开始怀疑父亲留下的那些话。
守规矩、讲良心,真的有用吗?
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里,老实人是不是活该被欺负?
第四天早晨,林远睡过头了。
昨晚喝了半瓶白酒,头痛得像要裂开。
他索性给自己放了半天假,让小芸先照看店面。
躺在二楼的隔间里,他能清楚地听到楼下开门营业的声音——卷帘门拉起的哗啦声,灶火点燃的呼呼声,小芸偶尔招呼客人的说话声。
这些曾经让他踏实的声音,此刻却显得遥远而缥缈。
快到中午时,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夹杂着小芸又惊又怒的尖叫。
“你们想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还想强抢不成?”
林远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是周文斌。
他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只见店门口,周文斌带着两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正堵在门口嬉皮笑脸。
“强抢?林远欠我钱,我来收店抵债,天经地义!”周文斌嗓门很大,引得巷子里的行人都驻足围观。
“你胡说!明明是你欠我们钱!你这个不要脸的老赖!”小芸气得浑身发抖,瘦小的身子却死死挡在门口。
“小丫头片子嘴还挺硬。”一个黄毛上前就要推小芸。
“住手!”林远眼睛红了,抓起门边的擀面杖,疯了一样冲下楼。
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挡在小芸身前,擀面杖直指周文斌的鼻子:“周文斌,你敢动我的人试试!”
周文斌看见林远,不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了。
“哟,终于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楼上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呢。”他上下打量着林远,眼神里满是轻蔑,“拿根擀面杖就想跟我拼命?林远啊林远,你还是这么天真。”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甩到林远脸上:“看清楚,这是你当年亲笔签的借款合同,白纸黑字,你欠我五十万。今天要么还钱,要么把这店给我。我已经找人估过价了,你这破店连房子带家伙什儿,最多值十五万。看在老交情份上,我给你凑个整,剩下那三十五万,我就当喂狗了。”
林远捡起那份所谓的“借款合同”,手都在抖。
这根本是一份阴阳合同。
当年周文斌让他签字时,口口声声说只是走个形式,为了应付公司财务。
林远被他的“兄弟情深”迷惑,竟连看都没细看就签了名。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被算计了。
“周文斌,你真够卑鄙的!”林远把合同撕得粉碎,朝周文斌脸上扔去。
“我卑鄙?哈哈哈!”周文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年头还讲情义的都是傻子!钱才是真的!林远,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现在拿钱,要么现在滚蛋!”
他的嚣张和无耻,彻底点燃了林远压抑已久的怒火。
“我选你大爷!”林远大吼一声,举起擀面杖就朝周文斌头上砸去。
他已经不在乎后果了,只想让这个毁了他一切的混蛋付出代价。
但擀面杖在半空中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
周文斌身边的一个黄毛不知何时闪身上前,轻蔑地看着林远,手腕一拧,就把擀面杖夺了过去,反手一推。
林远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狼狈,屈辱,无力。
他看着周文斌那张因大笑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人群指指点点的目光,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的小丑。
完了。
全完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边缘。
是那位老人。
他站在人群外围,依旧穿着那身发灰的中山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看林远,也没有看周文斌,目光落在店门口那块“陈记汤面”的老匾额上。
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抬起了手。
03
老人抬起的那只手,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手背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
他的动作很轻,只是朝着巷子口的方向,招了招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让原本喧闹的场面骤然安静下来。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顺着老人的目光回头望去,表情从嚣张变成疑惑,最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远也愣住了,不明白老人要做什么。
巷子口空荡荡的,只有冬日的冷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
“老东西,装神弄鬼是吧!”周文斌回过神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叫人?就你这穷酸样,能叫来什么人?收破烂的还是捡垃圾的?”
他身边那两个黄毛也跟着哄笑起来,看老人的眼神充满戏弄。
老人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把手放下,缓缓朝店门口走来。
他的步子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稳而沉。
他所过之处,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
一股看不见却分明能感受到的气场,从他瘦削的身躯里散发出来。
“年轻人。”老人在周文斌面前站定。
他个子只到周文斌肩膀,周文斌不得不微微低头才能与他对视。
“做人要留余地,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你父亲没教过你吗?”
周文斌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他最恨别人提他父亲。
那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辛苦一辈子也没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这也正是周文斌坚信“钱就是一切”的原因。
“老不死的,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周文斌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推老人的肩膀,“我爸教我的就是人善被人欺!今天这店,我要定了!”
他的手伸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不是他自己停的,而是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了。
不知何时,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老人身侧。
他穿着黑色工装夹克,臂膀的肌肉将袖子撑得紧绷,握住周文斌手腕的那只手,稳如铁钳。
“你……你们是谁?”周文斌额头冒汗,想抽回手,却动弹不得。
“放开他吧。”老人淡淡地说。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松手。
周文斌踉跄着后退一步,捂着自己已经泛红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男人,以及……他身后的那些人。
巷子口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不是三个五个。
是整整十个。
十个和这中年男人同样装束、同样高大健壮的汉子。
他们像一堵沉默的墙,安静地立在那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冷硬。
没有人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平静到让人心悸的眼神,看着周文斌。
那眼神不是街头混混的凶狠,也不是保镖的戒备,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有压迫感的东西。
仿佛一群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在审视误入领地的猎物。
围观的人群彻底安静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空气凝固般压抑。
小芸吓得躲到林远身后,小声问:“林哥,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远摇摇头,自己也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最前面的老人。
四天前,他还是个在自己店里连吃白食的落魄老头。
现在,他却像个能指挥若定的将军,身后跟着一队沉默的士兵。
“你……你们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们,现在是法治社会!聚众闹事是犯法的!我报警!”周文斌强装镇定,声音却在发颤,掏手机的手抖得连按几次才解锁。
老人笑了。
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嘴角的弧度,却让周文斌的身体猛然绷紧。
老人缓缓说道:“报警?好啊。正好请警察同志来评评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欠这位小老板五十万,打算什么时候还?”
周文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没欠他钱!是他欠我的!我有合同!”
“是吗?”老人转头看向林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些许温和,“小伙子,把你那份法院判决书,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林远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他连滚带爬冲上二楼,从抽屉里翻出那份边角起毛的判决书,又冲下楼,高举过头顶,用尽力气喊道:“这就是法院的判决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周文斌欠我五十万本金加利息!他就是个老赖!”
老人的目光扫过判决书,又落回周文斌苍白的脸上。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文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在铁证面前,任何狡辩都苍白无力。
但他不甘心,怎么也想不通,这突然冒出来的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凭什么能叫来这么一群不好惹的人。
“就算……就算我真欠他钱,又怎样?”周文斌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歇斯底里地喊,“法院都拿我没办法!你们凭什么管?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是黑社会!”
“黑社会?”老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摇了摇头,往前迈了一小步,凑到周文斌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话。
没人知道老人到底说了什么。
林远只看见,周文斌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瞪得滚圆,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剧烈颤抖着,如同见了鬼。
他看着老人的眼神,从惊疑变成恐惧,最后沦为彻底的绝望。
“扑通”一声,周文斌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