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家中正在吃团圆饭。
父亲眼皮都未抬一下:「不急,诱敌之计。」
妻子语带不屑:「投机取巧,假死居然还用第二次!」
嫡兄叹了口气:「二弟对待生死如此儿戏,不怕我们这些家人担心么?」
他们不知道,我是真的死了。
我的棺椁被送回故土那天,妻子生下一个儿子。
孩子的父亲,却是我的嫡兄。
我出殡那日,妻子盯着我陪葬之物,眼眶发红。
「这块玉佩,怎么会在他那里!」
得知那是我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时,她又哭又笑,一口鲜血喷在棺木之上。
1
硝烟弥漫,遮天蔽日。
尘土与鲜血糊住了我的双眼,北凉的帅旗终于倒下。
「阿瑶,我可以回来了……」
我手中的长枪一松,整个人缓缓倒了下去。
「将军,我们胜了!」
「将军!云将军!」
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兄弟们冲向我悲痛的脸庞。
再睁眼,我已魂归京城。
是的,魂归,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死了。
也许是因为我死前最后一刻念着的是妻子沐瑶的名字,我的灵魂也被禁锢在了她身边。
沐瑶小腹高高隆起,倚在窗边绣着花。
「啊。」沐瑶惊叫一声,莹白的指尖很快渗出了血珠。
「你呀,这些秀活本就不擅长,交给丫鬟婆子不就行了。」
嫡兄云宗廷挑着帘子进来,见状,拿了条帕子给她止血,语气宠溺。
她抬头嗔了一眼:「还不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我这个做娘亲的,总是想亲手做些给他。」
尽管已经没有了心跳,我却还是感到一阵心痛。
她这娇羞生动的样子,我竟是头一次见。
她见到我时,要不就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要不就是怒目而视,一副对我恨之入骨的模样。
她唯一一次对我温柔,就是求我替嫡兄出征的时候。
我朝与北凉的大战已经打了三年,之前的将领一直是嫡兄。
半年前,他因指挥失误负伤而归,本是要被陛下问责。
后来因我主动求到了陛下跟前,替兄出征,陛下才暂时未发落他。
未曾想,我在边关出生入死之时,他们却在这京中郎情妾意。
「今日是中秋,父亲安排了团圆饭,我们走吧。」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沐瑶进了前厅。
「人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席吧。今年难得宗廷在家,总算整整齐齐了。」
围坐在桌前的人,完全没在意这「团圆」之中是否少了一个。
一顿团圆饭吃得十分尽兴,一向冷静自持的父亲也喝了不少酒。
嫡母热络地拉过沐瑶的手,耐心问道:「再过两月阿瑶该生了吧?」
「是。」
「咱们宗廷也算后继有人了。」
说来也是可笑,我的妻子,腹中的孩子却不是我的。
听了她的话,席上没有人表示疑惑,甚至还夸云宗廷有福气。
所以,沐瑶怀孕的内情,他们通通知道!
「老爷,不好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外面传言,二公子战死了!」
2
席上静了一瞬,我无声叹了口气,父亲,是孩儿不孝,今后不能再在您膝前尽孝了。
我不由自主地向父亲望去,他却连眼皮都未抬:「无妨,定然又是诱敌之计!」
沐瑶听到父亲的话,秀眉皱起,语带不屑:「他惯会投机取巧,假死的计谋居然还用第二次。」
云宗廷叹了口气:「二弟对待生死如此儿戏,不怕我们这些家人担心么?」
听了他的话,父亲的面色登时不好看了。
嫡母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说他了,我们吃饭!」
三月前为了诱敌深入,对北凉瓮中捉鳖,我确实「假死」过一次。
但其实,那次我已经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全靠军医用秘药吊着。
也正因那一次的伤,在最后一战之后,我终是油尽灯枯而亡。
只是我的血亲,我心爱之人,并不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又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罢了。
父亲如此,沐瑶也是如此。
饭后,我又被迫跟着沐瑶回去。
丫鬟服侍她梳洗,她似有些心不在焉。
「红玉……你说云致远他……」
「二少夫人,你心里总算有二少爷了,也不枉他千方百计想引起你的注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
「恕红玉直言,二少爷的心意,从他抢了大少爷的婚事起,就可以看出来,只可惜他用错了方法,才惹了您的不快。这两次『诈死』,他也是想让你关心罢了。相信待他凯旋,你们夫妻,一定能举案齐眉了。」
红玉的话,明着看是向着我,事实上却有挑拨之感。
沐瑶闻言却是冷了神色:「这辈子,我都不可能跟他举案齐眉。相反,等他回来,我要同他和离!」
和离,是啊,出征前我们就约定好了。
3
沐瑶向来对我不假辞色,那夜,她却主动给在书房看兵书的我送汤。
她把汤递给我的时候,语气是难得温柔:「快趁热喝吧」
我心里一阵喜悦,还当自己终于打动了她。
谁知她泪光盈盈地看着我,说出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了下来:「阿远,我有身孕了。」
成婚一年,她从未允我亲近,哪里会有孩子。
我攥紧拳头,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谁的?」
她不说话,我也猜到了,是嫡兄。
沐瑶是沐阳侯府嫡女,原本与她有婚约的是云宗廷。
但是侯府一朝落难,沐侯爷为了保住掌上明珠,以过去的恩义要求父亲履行婚约。
父亲不想让嫡兄娶罪臣之女,又不愿落人话柄,便做主让我娶了沐瑶。
她却当是我处心积虑抢了嫡兄的婚事。
新婚之夜,我沉浸在娶到心爱之人的喜悦之中,想向像她诉说我的满腔情义,却不料她将匕首横在自己颈间。
「云致远,你今日若敢碰我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眼中浓烈的恨意让我呼吸一窒,原来她根本不愿嫁我。
我担心她伤到自己,失魂落魄地搬去了书房,一住就是一年。
可是一年后,性格刚硬的她却愿意为了嫡兄放下身段。
「阿远,」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一字一句却像刀一样扎在我身上:「沙场九死一生,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你替宗廷哥哥出征。」
「阿瑶,若是我去,就不会九死一生了么?」
「你……你武艺高强,定能保护好自己。宗廷哥哥不一样,他受了伤。」
我心下一片悲凉,不论是父亲,还是沐瑶,他们心中排首位的,都是云宗廷。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见她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我嘲弄地一笑:「放心,你所求之事,会有想要的结果。」
在沐瑶之后,父亲和嫡母也来了。
嫡母脸上挂着假笑:「远儿,从前是母亲疏忽了,若你能替廷儿出征,我便把你记在我的名下,从今以后,你们兄弟都是嫡出。」
父亲则直接得多:「为了云氏的荣耀,你去找陛下请缨。你曾是陛下的伴读,也当为陛下分忧。」
一个以利诱之、一个以忠孝压我。
我从小敬仰父亲,在那一刻突然就释怀了,既然他不在意我,我又何苦去追寻他的关心。
「好,我去。至于记名倒也不必了,只求父亲让我小娘的牌位,入家祠。」
父亲答应后,我连夜入了宫。
出征前一前,沐瑶来谢我,云宗廷也不避讳,陪在边上。
他冲我挑了挑眉:「二弟,你放心去吧,瑶儿我会照顾好。」
回应他的,是沐瑶双颊飞起的红云。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笑话。
「沐瑶,等我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4
没过多久,军报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
【北凉退兵,云将军战死】的消息传了开来。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在房里枯坐了一夜。
嫡母想敲门进去,也被他骂走了。
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发现自己活动的范围扩大了些,可以在府里活动了。
我穿墙进了父亲的卧房,见他拿着一柄木制的小剑发呆。
那是我五岁那年,他亲手做给我的生辰礼。
那时候,我和娘亲住在一方小院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夫君竟是朝廷的三品大员。
可惜,那个生辰还没过完,一群人就闯进了院子,娘亲才发现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嫡母为了显示自己的贤惠大度,将我们接了回云府。
但自从我们回去以后,小院里那个慈爱的父亲就消失了。
我不被允许去单独找他,只要我与云宗廷起了争执,不论什么原因,受罚的只会是我。
母亲不过两年就郁郁而终,我更成了府里可有可无的人。
幸而当时皇子们选伴读,世家公子们都不愿伺候不受宠的三皇子,才让我有了机会。
当初的三皇子,韬光养晦,最终成了如今的陛下。
想到陛下,我心里一阵叹息,我立誓为他守好江山,可惜如今要违约了。
我看着父亲一副仿佛痛不欲生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我活着的时候对我百般忽视,我死了做出这副情状又给谁看呢?
沐瑶即将临盆,许是怕她知道我的死讯以后会动胎气,所有人都对她守口如瓶。
其实大可不必,在她身边这么多天,她时不时找红玉问一句:「云致远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却知道,她并不是真的问我的归期,而是算着我回去同她和离的时日。
又是半月过去,我的棺椁不日将运抵京城。
陛下虽心知我在云府过得不甚如意,但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
圣旨到府里这日,沐瑶也必须出来接旨,我的死讯,断然是瞒不住了。
5
陛下大力褒扬了我,追封我为镇安侯,又在圣旨里传达出深深的痛惜,还对云府上下敲打了一番。
大意就是云府的荣耀是我用命换来的,府里每一个人都要记得我的恩德,必须将我的牌位放入宗祠好生供奉。
宣完了旨,府中人的脸色却是各异。
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父亲自是一脸沉痛,他的模样苍老了不少,一夜之间竟生了很多白发。
嫡母和云宗廷的脸则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黑。
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下他们的样子,我转头看向沐瑶。
她愣愣地跪在地上,却是忘了起身。
「公公,圣旨……是什么意思?」
宣旨太监看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语含悲悯:「云夫人,节哀。」
红玉正要把她扶起,突然惊呼:「二少夫人,你破水了!」
「快,快叫稳婆,叫大夫!」
府里一阵兵荒马乱,一半人护着沐瑶去产房,另一半人则按旨意去城外迎接我的棺椁。
我内心复杂地随着人群到了产房外,里头传来沐瑶的痛呼。
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影,和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我并不存在的心揪了起来。
又有些困惑,我不理解,听到我的死讯,沐瑶为何突然如此激动,甚至早产了?
沐瑶这个孩子生得艰难,一天一夜过去,产房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飘了进去。
都说女子生产恰似过鬼门关,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我甚至觉得她那一口微弱的气息全靠人参吊着。
我胸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沐瑶,何苦。」
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一惊:难道,她能看到我了。
「阿远,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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