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辩手的确不一样，荀子给出的标准更低也更具体了，如：一，别废话，抛弃妄想，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必须好好准备——该写稿写稿，该排练排练……二，要简明扼要……“干货”至上……都做到了吗？……以及：五，士君子之辩，最终能落在一个“正”字上就基本合格了……听君一席话，庶乎能有些正向的收获：正义性的观点、正路子的知识、诚而正的态度。非正不足以立言。……

辩论，或即是顶顶暴慢地说它：“抬杠”，如何区分其高下——如上等抬杠、中等抬杠、下等抬杠？推而再思，“理越辩越明”这事儿真的存在吗？“为什么我的生活经验是，口舌之争一点用也没有呢？人家根本就不是朝着讲理来的嘛……”推而再思，古圣先贤们不也挺瞧不上“巧言令色”（如孔子）乃或是“名家”辩士的吗（如孟子、荀子）？那不就是说辩论也好，抬杠也罢，一点用也没有吗？

我们一个一个地看。

首先，孔孟荀诸圣哲既然普遍瞧不上辩论之行、抬杠之人，就更不会再深入思想这个事儿了吧？就更不会还给它分分等级这么无聊了吧？——还真不是！

一则，孔孟荀那老几位本人就是第一流辩士——顶顶高明的说话艺术家。孟子一步步做扣下套，以致堂堂大国国君齐宣王“王顾左右而言他”，那是等闲的能言善辩吗（《孟子•梁惠王下》）？还有他老人家两三个回合即拿下农家士子（《滕文公上》）、墨家“兼爱”（《滕文公下》），等等等等，孟子展示说话艺术的名场面太多太多了。

孟子像

孔子呢——我们“温良恭俭让”的孔师父孔老师呢？——孔子那更是堪称“外交家”的人物啊！夹谷之会，孔子直接要回来了十几座城池，外交侠士（《史记•孔子世家》）！是的，他老人家固然大骂“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但，想必您也看出来了，孔子这只是讨厌阿谀奉承亦或即那种“下等辩论”，又哪里是不让人抬该抬之杠？

那么，荀卿荀夫子呢？——这就要到，二则，是荀子把辩论抬杠具体分为了几个等级并一一赋予其标准、努力方向（是的，尽管这个人也讨厌耍嘴皮子的惠施、邓析诸名家）。是荀子在这些正义的努力与徒然耍嘴皮子之间判然划了道界线。

荀子像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荀子·非相》）

这是荀子把辩论抬杠分为了三等。具体言之呢——言之其不同的内涵、不同的标准、天下说话者的努力方向呢？

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出处同上）

何为最上等的“圣人之辩”？一者，不用事先准备（“不先虑，不早谋”），出口就对（“发之而当”），出口就兼具文采、道义（“成文而类”）。二者，任何时何事何地，它都逻辑自洽，文辞可以变而义理不可变（“居错迁徙，应变不穷”）。进而，我们努力的方向是不是也有了——“无敌抬杠家”的方向是不是也有了？是：一，明道义；二，有逻辑；三，焕乎其有文章（借孔子语）；四，融合前三者为一处——出口即一齐托出，万箭齐发；五，辩论抬杠不挑环境，不受干扰，更无所谓状态不状态的——嗯！百战不殆……

孔孟荀三位显然就都是这种等级的“圣人之辩者”，您看他们的书，斯人也而有一幕不是脱口而出即同时命中道义、逻辑、文采？

孔子真身木雕

“好吧……好吧我们都知道了，但这也太难了吧？我就做个君子级辩手——中等辩手就好了，夫子您再给说说呢？”——荀曰：

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出处同上）

中等辩手的确不一样，荀子给出的标准更低也更具体了，如：一，别废话，抛弃妄想，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必须好好准备——该写稿写稿，该排练排练（“先虑之，早谋之”）。二，要简明扼要（“斯须之言”），“干货”至上（“致实”）。都做到了吗？都做到了……好：三，尽量讲得中听一些（“足听”），好听一些（“文”）。以及：四，都做到了则还可以再讲得延展一些、话题开阔一些，以及适度地旁征博引（“博”）。以及：五，士君子之辩，最终能落在一个“正”字上就基本合格了（“党正”）——听君一席话，庶乎能有些正向的收获：正义性的观点、正路子的知识、诚而正的态度。非正不足以立言。

这是不是比前述“圣人之辩者”好操作得多了？大约我们从小到大的那些好老师、好师傅、好领导就都是这样的。譬诸文章，则唐代柳宗元、北宋曾巩、清代桐城派就都是这样的。理正——而文约。

相比之下，韩愈韩文公就在这之上了，范仲淹范文正公亦在这之上了，皆圣人之辩者矣。最上者，杜甫，毋怪乎道他是“诗圣”。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

读之，是不是就是那话？一，兼具道义、逻辑、文采——悍而不显侵凌。二，如信口脱出，甚至看不出哪怕一丝雕琢推敲、事前准备的痕迹。此诚哉是诗之最善辩最善立论者也，圣人之辩者也……

杜甫像

“挺好挺好，我就照着荀子说的这个‘正’字做去，这套标准挺好的！倘再添一个字，‘实’字；再添一个呢，‘文’字。我就照着这三个字做去！”——“不过吧……不过最后还是想听听什么是‘小人之辩者’，听课听全嘛，引以为戒也好啊！”

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出处同上）

“怎么还挺复杂的？比圣人之辩、君子之辩写得还多？”——可能荀夫子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们能引以为戒，兼而在有效辩论与徒然抬杠之间划道线吧，故而细细道来小人之辩是：

一，下等辩论、下等语言，是皆“辞辩而无统”矣——有词有句，然而无逻辑之统、道义之帅。也就是“漂亮的废话”甚至“动人的谎话”甚至包金嵌玉的秽物。二，持这种调调的人干脆不能用他——“多诈而无功”，用了必定无功而返甚至大大坏事。说到底，三，这种说话一味“口舌之均”“奇伟偃却”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就是“奸人之雄”——是的，“奸雄”，这个常用成语就是打荀子这儿来的。

那么，四，如何对待奸雄？——其实不是不听他们说话就完事了，而是最好除掉他们（“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甚至除掉盗贼都不如除掉他们来得急迫（“然后盗贼次之”）。盗贼犹可教育改造之，奸雄则断断不可改造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举亚次觚（商晚期）。铭文：“爿片子举，亚㳄。”

大家凭各自的生活经验想想，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您遇到的最危险的人长什么样子？——姑妄为他们画个像，则：一，有知识甚至高学历，等闲说不过他。是即他们特别擅长把歪理合理化，甚至说得非常感人。所以，二，一旦你着了他的道，轻则事情办不成，耽误事，重则多重都有可能，什么恶果都有可能。三，而事后你一旦去问责，他们还有的是办法搪塞你，躲避你，甚至继续骗你实施二度伤害……

以法律问责之？往往也只好如此，但事情已经给耽误了，甚至会把你变得不再相信人心人言——甚至染你一身奸雄的味道，害亦无穷矣。

三星堆人像（商晚期）

所以，荀子这里暗示的努力方向就很值得一思了：一，懂得识别“小人之辩者”亦即是“奸雄”之人；二，自己远离之还不够，最最起码是不能让他们沾染家里的任何一人——一家人统一标准，坚决筛出去这种人。然而，三，根本上还是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孔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多处），借来用在这里，则自己摆对了自己，摆正了自己，小人自然就不想在你这儿再费事了……

综上，本文开篇提出的那些问题其实都比较清楚了。比如“理越辩越明这事儿，真的存在吗”？——存在吗？是存在的。盖圣人之辩者也好，士君子之辩者也好，他们守定的一套义理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善”且“知”“仁”的，无非传道授业的才能有高下，以及有时候传道授业的信念有强弱——夫圣者，信念强大到舍生取义的。

既然这个世上的确有道理存在，进而，“理越辩越明”就应当存在，即经历足够的积累、妥善的扬弃，是应当可以也的确可以接近终极的真理的。无非现实世界，有人活在“真理的历史性倒退时节”，故而偏悲观；有人活在“真理的历史性前进时节”，故而偏乐观；再具体到每个人的现实生活也是这样，有时悲观而有时乐观，惟总体上，道理时而会蒙尘但长时观之不会被淹没。

总之，辩论是要辩论下去的，斗争是要斗争下去的。在辩论中学习如何辩论，在斗争中学习如何斗争，在学习中学习如何学习，积土成山，积水成渊。

写于北京家中

2025年12月20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荀子》（杨倞、王念孙、俞樾、方勇、李波等注），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姚鼐等《古文辞类纂》，毛主席《毛泽东选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