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者 |Yan
本篇编辑 | 猫须
插图来源 |Xuan loc xuan
如果非要找一个比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海底的一粒沙子。在浩瀚无垠的海洋里,我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海浪是我的命运,它时而温柔,时而暴戾,我无力选择,只能随波逐流。我被冲刷得棱角模糊,被碰撞得遍体鳞伤,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快要被彻底吞噬、溶解。
海面之上,是别人的世界,那里有灿烂的阳光,有嬉戏的鱼群,有扬帆的航船。我能看见那光,那暖,满心渴望却始终遥不可及。
我们之间,隔着一整片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海水。
那是一种极致的孤独。即便身处喧闹的教室,被同学们的欢声笑语包围,我也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他们的快乐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模糊而遥远。
情绪像退潮后的海滩,只剩下荒凉的空洞,任何事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涟漪。而更多的时候,是毫无来由的疲惫,仿佛背着无形的重负跋涉了万里,只想永远地睡去。

童年,裂痕的起点
我的出生,在一个再传统不过的中式家庭。
父亲像许多中国式父亲一样,沉默、严厉,他的爱意深藏在苛责与高标准之下,仿佛只有我变得完美,才配得到他的认可。母亲呢,她忙碌于生活,在物质上从未亏待过我,她会给我买最新的辅导书,做最营养的饭菜,但在精神层面,我们之间横亘着一片巨大的、无人探索的荒漠。
小学六年,是我的“不及格”时期。成绩单上的红色数字,是我一切原罪的证明。随之而来的,是批评、比较,偶尔还有落在身上的巴掌。
记忆里有一个画面,像一根刺,多年后依然能让我感到锐利的痛。那是一次因为考试失利,父亲在盛怒之下动了手,而母亲,她竟然在一旁举着手机,镜头冷冰冰地对准我涕泪交加的脸,她甚至在笑,然后把那段视频发到了热闹的家庭微信群。屏幕那头,是亲戚们七嘴八舌的“教育孩子要严格”的讨论,屏幕这头,是我幼小心灵被公开处刑的羞耻与绝望。那种感觉,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有尊严的孩子,而是一个供人评点、用来警示他人的反面标本。
当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熬到小学毕业就能逃离时,五年级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击碎了我对成人世界残存的信任。
那是一次校运动会,阳光炽热,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兴奋的味道。其他班的家长们都忙着给自家孩子和同学们送水、买零食,补充体力。我们班却异常冷清。我看着班里那些刚跑完长跑、脸色发白的同学,心里着急。想到姑爹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小商店,便自作主张地跑去,请他帮忙拿了些面包和饮料。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能帮助大家的好事。
当姑爹抱着东西出现在操场边时,我兴奋地迎上去。然而,班主任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她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零食,又用那种我无比熟悉的、带着讥诮的目光盯着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同学都听见:“就你们家有钱是吧?”
一瞬间,全世界的喧嚣都静止了。我感到脸上像着了火,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好奇、疑惑,或许还有同情。我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最后只能嗫嚅着让姑爹赶紧把东西拿走。那个下午,我是如何在那一道道目光中独自捱过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那种无地自容的灼烧感,清晰如昨。
回家后,我带着委屈和愤怒向母亲解释事情的经过,渴望能得到一点理解与安慰。可她,和班主任站在了同一战线,不由分说地指责我多管闲事、给家里添乱。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积压已久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我哭喊着冲出家门,跑到楼梯间,嚷着:“我还不如跳下去算了!”
我多希望那一刻,她能抱住我,告诉我“别怕,妈妈在”。可她沒有。更让我绝望的是,她转身就把我的“威胁”告诉了班主任。第二天,阳光依旧明媚地洒进教室,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一种近乎轻蔑的语气问我:“卓言,你昨天不是要跳楼吗?怎么不从这儿跳下去?”
那一刻,我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模糊晃动的人影和震耳欲聋的寂静。我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听着她一句接一句的训斥,感觉自己的灵魂正一点点从身体里被抽离。
这件事,成了一个我不敢触碰的秘密,被我紧紧锁在心底,直到抑郁症的诊断书摆在面前,我才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颤抖着说出了它。我的父母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反复说:“怎么会?那个老师看起来挺负责的啊……”
你看,成人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后知后觉。

那一年,与怪兽的缠斗
确诊后的那一年多,是我人生中最混乱、也是最艰难的时期。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们为任何一件小事都能爆发激烈的争吵——为我不愿去上学,为我失控的情绪,为他们一句无心的“你就是想太多了”。理解和沟通的桥梁彻底断裂,我们都站在自己的孤岛上,向着对方愤怒地嘶喊。
最严重的时候,心理咨询中心的工作人员不得不找来了警察。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没有呵斥我,反而耐心地开导我,更郑重地和我父母谈了很久。那一次,我看到了父亲脸上少有的、沉重的表情。这样的报警,前后有三次。
病情最严重时,我不得不接受住院治疗。四次住院,每一次都是身心的煎熬。第一次走进住院部那扇沉重的大门时,我哭了。那不仅仅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更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否定——我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过到了这里?
然而,就是在那个纯白色的、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世界里,我却找到了一丝奇异的温暖与理解。我结识了许多“病友”:有因为严重失眠而日夜发愁的妤姐姐,她总是顶着黑眼圈,却会在我害怕时轻轻握住我的手;有和我一样深陷抑郁泥潭的姐姐,我们会在深夜睡不着时,挤在小小的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分享彼此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时的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温柔地倾泻着清辉,它聆听着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迷茫,也见证着我们之间无声的扶持。我想,那时的月亮,一定是美好而慈悲的。
我的心理咨询师高姐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她从不评判我,只是引导我看见自己内心的力量。心理科的杨医生,开药时总是格外细致,反复询问我的感受。我深深地感激他们。但我渐渐明白,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真正能带你走出深渊的,只有你自己。
医生、咨询师、家人朋友,他们可以是灯塔,是拐杖,是温暖的驿站,但走路的这双腿,必须长在自己身上。我们不能像菟丝草,把所有的生机都寄托于缠绕他人。我想,他们帮了我至关重要的20%,为我点亮了前路的光,而剩下的80%,需要我鼓足勇气,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
甚至,为了缓解严重的抑郁症状,我接受了八次MECT(无抽搐电休克)治疗。治疗后的记忆会变得模糊,那段时间的许多细节,像被橡皮擦轻轻擦过,留下大片的空白。但很奇怪,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也许,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忘记本身,就是一种慈悲的疗愈。

生命中的光,与永恒的感谢
带着满身的自卑与怯懦,我升入了初中。那是一段灰暗时光里,隐约透出微明的时期。因为我在这里,结识了许多真正理解我、陪伴我的朋友。而其中,最想感谢的,是我的数学老师——黄咚咚老师。
从初一时那个躲在角落里的、有些自卑的女孩,到高一因抑郁不得不休学,这漫长的四年里,她一直像一位温柔的守望者,陪伴在我身边。
还记得四年前的开学典礼,阳光炽热,人群喧闹,我第一眼看到她,她表情严肃,让我有些害怕。我的数学成绩起伏不定,像坐过山车,我总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可后来我才发现,她表面的严肃,始终掩盖不住内心的柔软与善良。原来,她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如果“忘记”是一门功课,那么关于她给予我的所有温暖,我永远都不及格。
初二那年,她的不辞而别,对我而言如同晴天霹雳。我望着讲台上陌生的新老师,过去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她耐心给我讲题时的侧影,我考好时她毫不吝啬的表扬,我失落时她轻轻的鼓励……一切都那么清晰,而人,却已不在原地。
初三,中考的钟声日渐急促,催促着我们奋力前行。一次偶然的网络聊天,她对我说:“卓言,我永远相信你。”短短七个字,在我心里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我们约定,中考后一定要见面。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小雨,空气湿润而清新。我记得我们聊了很久,关于过去,关于未来。离别时,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怕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后来,我犹豫再三,还是把患上抑郁症的事情告诉了她。我后悔过,怕她为我担心,怕那不再是纯粹的师生情谊,而掺杂了同情与怜悯。但她没有。她只是默默地,更频繁地关注我的状态,为我的每一点进步而由衷地高兴,在我 setbacks 时发来简单的“加油”。那一刻,我感觉到,她不再仅仅是老师,更像是一个关心着妹妹的、温柔而坚强的姐姐。这份情谊,是我阴霾天空里,一道劈开黑暗的、最明亮的光。

新生
如今,365天已经过去。那场与抑郁怪兽的战争,硝烟渐渐散去。我赢了,尽管代价惨重。我不再是那粒被海浪随意摆布的沙子,我开始学习游泳,学习辨认洋流的方向,学习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珊瑚礁。
抑郁这一年,夺走了我很多,但也让我被迫地、深刻地重新认识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它让我看清了哪些关系是毒素,哪些连接是滋养。它逼着我学会向內寻求力量,而不是向外乞求认可。
新生的365天,不是一片坦途。伤疤偶尔还会疼,阴雨天旧伤会隐隐作祟。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同。我拥有了更敏锐的感知痛苦的能力,也因此,更能识别和珍惜细微的快乐。我理解了人性的复杂与脆弱,也因此,对自己和他人,都多了一份慈悲。
这段经历,我不想感谢它,因为它太苦了。但我选择接纳它,因为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塑造了今天的、这个更懂得珍惜阳光、也更敢于面对风雨的卓言。
海面之上,阳光正好。我终于,触摸到了那束光。

备注: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家庭情况都不一样,因此,文章中的分享,仅做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