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正月,长安城笼罩在刺骨寒风中。
太极宫两仪殿内,炭火盆烧得通红,唐太宗李世民披着狐裘翻阅奏章。案头堆着西域都护府的急报、河北道的灾情奏疏,还有高句丽使臣的国书。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殿角漏刻——子时已过。
一阵冷风忽然掀动帷帐,烛火摇曳间,李世民瞥见殿门处跪着一名青袍官员。那人抬头时,面容清瘦,目光如炬,竟是病重的谏议大夫魏征。

“陛下……臣去后,望陛下亲贤臣,远声色……”魏征的声音断断续续,身形逐渐透明。李世民疾步上前欲扶,却扑了个空。
内侍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陛下,魏大夫……殁了。”
李世民怔怔望着窗外飘雪,案上摊开的正是魏征昨日送来的《十渐不克终疏》。他伸手触碰奏疏上未干的墨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血丝。
诤臣之路:魏征与太宗的二十年魏征的灵堂设在永兴坊旧宅,风雪中吊唁队伍排到坊门外。
这个让皇帝“畏”的臣子,早年经历堪称传奇。隋末投瓦岗军,为李密献十条奇计;窦建德擒获李神通,他力劝夏王礼遇唐室宗亲;玄武门之变后,面对李世民“为何离间我兄弟”的质问,他昂首答:“太子若早听征言,必无今日之祸。”
“卿罪当死,但朕惜才。”
这句话开启了二十年君臣际会。魏征迁谏议大夫当日,便在朝堂上痛陈“五弊”:大兴土木、纵容宗室、轻用民力、重武轻文、亲信宦官。御史台官员听得冷汗涔涔,李世民却当场赏绢五百匹。
贞观六年,太宗欲巡幸九成宫。魏征引隋炀帝旧例,直谏七日。第八日晨,皇帝车驾突然转向,群臣面面相觑,唯见魏征含笑捋须——原是要去视察京畿农田。

贞观十四年冬,西域捷报震动长安。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率军穿越莫贺延碛,在伊吾城下凿冰取水,顶着箭雨架起百尺云梯。高昌王麹智盛倚仗城墙浇油火烧唐军,却见侯君集亲率死士,裹湿毯攀城,三日破其国都。
庆功宴上,侯君集将高昌王室珍藏的“天马玉雕”献给太宗,却私藏了龟兹进贡的夜光杯。副将薛万钧在战报中记下此事,埋下祸根。
贪墨案发时,长安正值上元灯会。
御史台弹劾奏章列举七宗罪:私分战俘三千、截留西域珍宝二十车、纵兵劫掠高昌王陵……李世民将奏折摔在侯君集面前:“将军是要做第二个侯景吗?”
侯君集按着腰间刀柄,想起二十年前玄武门前,自己为李世民挡下的那一箭。他红着眼眶嘶吼:“陛下可还记得武德九年六月四日?”

太子李承乾的腿疾愈发严重了。
三年前坠马留下的隐伤,让这位24岁的储君行走时需拄玉杖。太医署用虎骨、鹿茸配药,反令他燥热难眠。更致命的是,魏王李泰主编的《括地志》进献当日,太宗竟抱着这个胖儿子说:“吾儿才学,堪为盛世表率。”
东宫崇文馆内,突厥狼头旗投下狰狞暗影。
李承乾命侍卫穿戴突厥服饰,在庭院中模拟战场。他醉醺醺地挥刀砍断案几:“阿耶既嫌我残废,何不废了这太子!”屏风后,汉王李元昌与驸马杜荷对视一眼,知道时机到了。
当夜,贺兰楚石密会侯君集。这个东宫千牛备身跪地泣告:“泰山大人若不助太子,明日流放岭南的就是你我!”

贞观十七年二月,长安地下暗流汹涌。
西市胡商发现,生铁价格暴涨三倍;终南山猎户上报,常有蒙面人驱车入林;更蹊跷的是,东宫卫率频繁调动,说是演练骑射,却将真箭换成铁头木矢。
纥干承基,这个嗜赌如命的东宫侍卫,某夜在平康坊输掉三百贯钱。债主冷笑:“郎君既参与大事,何愁日后没有富贵?”他浑身冷汗,这才惊觉自己卷入谋逆。
三月丙子,齐王李祐在齐州举兵。这本是场儿戏般的叛乱——三千府兵攻不下五百守军的历城,七日后便作鸟兽散。但大理寺审讯时,李祐供出曾遣使联络东宫。
雷霆之怒:玄武门第二幕四月初一的月光照在太极宫重玄门上。
长孙无忌率千牛卫冲入东宫时,李承乾正在玩突厥“葬马戏”。他抱着心爱的白蹄乌,将葡萄酒淋在马尸上,抬头看见舅父铁青的脸,竟笑起来:“阿舅是来送孤上路?”
地窖中搜出的物证令人胆寒:五百套明光铠、两千柄横刀、七车火药。最致命的是一封血书,列着“清君侧”名单: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末尾赫然盖着侯君集的私印。
李世民握着血书的手不住颤抖。二十年前玄武门之变前夕,侯君集也是这样递上东宫布防图。

侯君集被铁链锁进太极殿时,正值破晓。
晨光中,李世民看清老将鬓角的白发——那是征吐谷浑时冻伤的。他挥手屏退侍卫,解下自己的紫貂裘披在侯君集肩上。
“陛下这是怜悯将死之人?”
“朕记得武德七年,卿随朕征宋金刚,三日未食……”
侯君集突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陛下既念旧情,为何不信臣?高昌珍宝臣分文未取,那些弹劾全是文官构陷!”
李世民闭上眼,耳边响起魏征的遗奏:“侯君集骄矜,宜早除之。”
殿外传来五更鼓声,皇帝背过身去:“赐……斩。”
血洗长安:贞观朝的肃杀之秋四月戊戌,朱雀街刑场血流成河。
汉王李元昌的哀嚎持续半刻钟——刽子手故意钝刀行刑;杜荷临刑前高喊“吾妻乃陛下嫡女”,仍被腰斩;纥干承基因举报有功,改判流放,却在岷州驿站暴毙。
最惨烈的是侯君集。按律谋逆当诛九族,但监斩官收到密旨:留其幼子侯广流放岭南。当侯君集头颅落地时,围观百姓看见,那具无头尸身竟朝着太极宫方向跪了下去。
同日,魏征墓碑被推倒。奉命砸碑的工匠发现,青石基座下埋着个铁匣,内有魏征亲笔:“君集刚愎,然无反心,望陛下慎察。”

贞观十九年,辽东战场飘起大雪。
李世民站在白岩城头,望着冻僵的唐军尸体,突然问身旁的褚遂良:“若魏征在,会如何谏朕?”侍书郎垂首:“魏大夫必引炀帝三征高丽旧事。”
夜半,皇帝高热不退,恍惚间见魏征立于帐中。他挣扎起身:“玄成!朕已重立尔碑……”那影子却摇头消散。次日,唐军班师诏书传遍六军。
回到长安,李世民命人修复魏征墓碑,却在碑文添了句:“智者千虑,终有一失。”
凌烟悲歌:被抹去的功臣面容贞观十七年腊月,凌烟阁建成。
阎立本绘制的二十四功臣图里,长孙无忌居首,秦琼、尉迟恭分列左右。**唯有一幅画像面容模糊——那是侯君集的位置。**画师用墨色晕染,仿佛被雨水浸坏的壁画。
次年上巳节,李世民携群臣登阁。行至空白画像前,皇帝驻足良久,忽然问:“诸卿可知,此处原本是谁?”
春风穿堂而过,卷起一页《贞观律》,恰好盖住“刑不上大夫”的朱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