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号下午的哲学考试,他不到四十分钟就缴卷了。邻座轻轻的说:“这样快,好啊,给你一个A。”“不!预备四点钟车到上海,搭沪宁夜车走,回家去。”他一面说,一面缴了出来,皮鞋的得得声惊动了满堂的视线。他微笑着,仿佛凯旋将士一样的快乐。
E县在本校读书的没有第二个,所以寒暑假他总是一个人来去,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了。其实,邻县何尝没有同伴,不过,来校的时候,人家不能等他,而放假的时候他又不能等人家。这样的独脚戏,一年四次固定的由他演唱,而他呢,玩惯了,仿佛没什么稀奇。
午后十一点十分车开,他八点钟便到车站里候,因为有行李。他坐在候车室里看书,脑筋好像失了作用,只好来回的走着,吃东西。眼望着车站中间的大钟一秒一分的走去,他觉得这钟是特别,是比平常走的慢得多。后来开始售票了,他就打了一张三等票上车,把行李放在车顶上面架子上,连着毯子枕着手提箱想睡一忽,又怕东西失落了,只好坐着翻书,吃东西,望望两边和窗子外面的人。
车子到苏州,乘客中发现天是在下雨,不但下雨而且还有雪,这意外,使他疲倦的心顿时紧张起来,连说:“糟糕!糟糕到万分。”

六号七点半钟,车子到南京,因已下得很大。他居然赶上上水的轮船到芜湖,这使他喜得什么似的,半夜的愁闷一旦消失了。他觉得仿佛雪是下得很美,其他行人瑟索的样儿,不过是故意做着来点缀雪景的。
其实,他刚下火车往轮船码头的时候,何尝不是冷得发颤。在轮船上经过六小时方到芜湖,鸹毛大的雪片还加紧在飞,他望着堆满了雪的接二官厅的宝塔和中华大旅社的红墙,他想,是到了芜湖了,明天,后天,外后天就可以到家了。当他坐车到江口一家老客栈的门首,茶房和老板都异口同声的说:“唉!这样大雪,你老还从上海来,怎不检个好天气?这路上是多么苦啊!”他冻僵了的面皮只充满了微笑,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雪,一面便问:“E县可有人在此住着没有?”
第二天,七号——坐小船到湾沚,动身的时候,客栈老板劝他说:“我劝你老今天不要走了,路上有土匪挡路,这年关紧逼的,不要遇着危险。明天走,同乌溪公安局长一阵,他带有两架盒子炮,可以放心点。”他笑着谢了他的好意,说是:“我们穷学生不要紧的。一耽搁下来就不晓得那天晴。”老板不能勉强他,只好派人送他到小船上去。
他在船上独买一个铺子,船老板给了床被垫着,可以睡着看书,他仿佛是在享福。但一想到客栈老板的话,便又怀着鬼胎。手脚冷极了,便蟠着脚笼着手坐着,看看舱外的雪片,那一搭一搭的浆声,划着船在青波碧浪中走去。
下午十点钟才到湾沚,他一颗心算放下了。满铺了雪水的河岸,走不上来,结果是由船老板牵着,他感觉得腰部以下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
因为住的是老客栈,房间一看定就生了一大盆火送来,他向着火沉默了一会,肌肉渐渐松了,感觉得轻快,船上的这苦又成过去。他仍然想到:明天,后天就到家。接着茶房搬上菜饭,他因为饿了一天,反而不想吃,但看着热腾腾的菜饭,只得也勉强吃了一碗。
饭后打听轿子,老板说:“下半天,宣城到来了一顶轿,只恐他们明天要歇脚,不肯抬。现在他们睡了,明早,你老自己同他讲,出门无非多花几个钱。”“假使轿子不抬,挑子可有呢?”他急促的问。老板说:“那有啊!明早代雇一个就是。”他笑着谢谢,就回到自己房里向火。坐了一忽就上床,踌躇着轿夫、挑子,几乎一夜不曾合眼。
天一亮——八号——他就起来了,到芜湖的船上都来催客,顿时热闹起来。他一直洗脸漱口,一面就问宣城的轿夫,茶房说是没起来。他这时真有些焦躁了,说这些轿夫太享福。
好一会,轿夫才起来,原来是认得的,他欢喜的说:“老焦,你来得好,今天送我回去。”“啊!原来是你老。明天走罢,我们昨天太干亏,这雪路实在难走。你老顽一天罢,明天一推送走。”“不!我赶回家有要紧事,你看我这样天气出门,我们慢慢走,包不使你吃亏。”他仿佛是在哀求了,讲来讲去,轿夫不能抬,他恼了,骂这些轿夫太不客气,不帮忙,如是就气着要喊挑子,自己走。
一个穿黄布短袄的独眼龙凑近身边低声说:“我来代你老挑,只要一块钱。”“好!我们就走。”这独眼龙代他穿上草鞋,把行李捆好。客店小主人就说:“这挑夫是你老自己雇的,我们不负责任。一个不当心,他就会跑,路上歹人又多,我看还是明天走罢,就有事也不在乎这一天,这七十里雪路你老是走不动的,,不要因为这一时高兴……”这一席话使他非常丧气,他不是怕走不动,只怕这挑夫半路上作怪,路上出歹人。他望着门口的雪呆了半晌,捆好的行李只好又提进房来,穿好的草鞋只好又脱掉。客栈的人多笑起来,他也微笑着,但脸上充满了失望的表情,只好又叮嘱着轿夫说:“你们明天一定送我!”老焦笑着说是:“那一定。”
这一天怎么过呢?他无聊的这样想,去看看章锡圭罢,如是就走到锡圭家里。锡圭很喜欢,留着谈天,上澡堂洗澡,接着传霖等一班老同学都来了,吃酒,打牌,直闹到十二点钟。夜深不能回客栈,临睡的时候,他还说:“我是定了轿子,明天一早走。”

第二天——九号——他们很匆忙的送他到客栈,发现轿夫已被兵大爷拉去当差。他当时急得直跳起来,但不一忽他又沉默得几乎死去。锡圭好像是惭愧了,觉得不该留他歇。传霖却笑起来,说:“这叫做天从人愿,还到我家去,明朝同我三哥一阵走。”他为难了一会,无精打彩又到传霖家,写一封信回去,说是隔在湾沚。信发之后,雪还是下得不止。
十号的早上。他用被包着坐在轿里面,将走出街口,雪已没着轿夫的腿湾,一脚下去黄泥水有一二尺深。等走到山口,但见白茫茫一望无边,完全雪海一样,天地一色,耀得人眼都睁不开,那里还看得一点路眼!刺骨的北风挟着雪花没头没脸的只盖下来,他是完全绝望了,只好又让轿夫抬回来。客栈里住满了往宣城的客人,都是被风雪所阻,他只怨恨着自己,不该到锡圭家里去睡,让兵大爷把轿夫拉去。
十一号到十六号,他留在湾沚,始终不曾一个人上路,这原因朋友们不准他走,而不准他走的原因是九号下午有人被枪杀在橘塘附近的雪地上。四五天中间,他除吃酒打牌而外,总是低着头背着手在传霖的厅屋里来回的踱着。他们没有话安慰他,总是老说着:“不着急!天晴了,决计走。”这些话除听到他唔的一声而外,再没有别的话讲。
十六号的晚上,浮生半夜里爬起来在书房里踱圈子,这举动使得传霖等一起骇然了,他们劝他,不肯睡,只好一起坐起来陪他谈。灯光下看他的眼眶陷下去许多,而他很迅速的来回的走着,其他一切似乎都不曾注意,不单是冷。
因为这样使人恐慌了,传霖的三哥只好让他先走,请锡圭的舅父送他。七十里路分做两天走,头一天,是预备歇在卅里路的一个王君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一起放下,皮袍不消说是脱掉,另换上一件薄棉袄。传霖的父亲还特别教了些遇着土匪不要有丝毫违抗的话。
他穿上草鞋,小包裹锡圭的舅父背着,每人手里拿根竹棍,防备雪地里跌交。走出街口,雪水浸着脚和腿,痛得像尖刀一丝一丝的在肉中间划。他望着一白无际的旷野,衬着满载了泥水一条黄色而曲折的大路,这是他渴望着的归家之路啊!使他忘却脚痛手僵而拼命的前进,奔跑!锡圭的舅父在后面追着,还笑着说少年人的火气,其实,他那里会知道他那时的心。
走到十里路,他觉得身上出汗,手脚已不冷了。过西山庙,锡圭的舅父想起老邓——锡圭的佃户——家里的驴来,便引他到老邓家里坐地。于是打水洗脚,又穿上棉鞋。老师的兄弟小三子备好驴子,扶他骑上,自背上包裹和雨伞,说是到宣城还老早。锡圭的舅父便仍回到湾沚。
雪又下起来,他一手张着伞,一手拉着缰绳,一任驴儿一颠一簸的走,风雪吹来,他感觉得比走路要痛苦得多。
约莫二更天气,方才到宣城,街上的店铺门都关了。走到客栈门首,他已不能自己下来,客栈的老头儿搀扶着进屋,他坐在火桶上,半晌,好像都没有暖意。
他与小三子坐在火盆边喝酒,茶房来说:“到S镇,五块钱一顶轿子,没人去!”小三子喝的红红的脸,连忙向着他说::“不着急,我明天还送你老到家。”他听了,笑着表示了谢意,饭后就很安心的躺下。
十八号在宣城动身,还骑着驴子,还是一颠一簸的走。昨天已过,今天又到家,他好像不觉得痛苦了。
走到离S镇二十里路的渡口,雪化水深,驴儿不得过河,天气又渐渐暗下来,他跳下驴,给了小三子三块钱,自己接过包裹背着,就穿着棉鞋在河滩上水里走。小三子回转十里路乌蛟边镇上歇。
到渡口一家小轿行门口坐下,四块钱雇着一顶轿子,还陪了多少好话,动身时已五点钟了。因为要走黑路,就买了一个灯笼系在轿杠上,另外又买一枝烛。
不到十里路天就黑了,他坐在轿里眼睁睁的望着前面,轿杠和他的衣服上积满了一屏雪,他冻得周身发抖,牙齿打战。

轿夫换了草鞋,点上灯笼又走,他看见雪花往灯笼里飞,烛光暗了下去,连忙用手将上面的孔遮着。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灯光太弱,又看不清路。约莫要到分界山了,后面轿夫一失脚,轿子便从丈余高的岸上栽到田里去。他睡在水沟里,只觉得眼前发黑,火星直冒。但心里明白,一纵身起来便抓住灯笼,一面安慰着轿夫,问:“跌坏了那里?”轿夫抚着腿子哎呀了一会,才回说道:“不要紧!”轿子从田里搭起来,又在水里捞起了包。轿杠是跌断了,不能抬,轿夫只好搭着走。他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高一步低一步的走着,身上的水还在望下淋。
走进街头上的树林,他便很快的上前走了,穿过静寂的街市直走进自己的家里。
当他进门的时候,店里的朝俸们都含笑着站起来,说:“小老板回来了,路上苦得很!”他也笑着招呼,脚步便走到二进屋里来。
母亲坐在大哥房里火盆边,大哥耳朵尖,说是:“弟弟回来了!”母亲正预备向外张望,他已掀帘进来,问着:“姆妈同大哥好!”“这到底回来了!这月初就望起。刚才还念着你隔在湾沚,那里想到你今天能回来。少奶还说要派人到湾沚去接你哩!你看你这样一身水!”母亲笑着这样说了。大哥却歪着头望望他又望着母亲笑,他便低了头走出,来到自己房里。棉鞋里的水,走起来还是一答一答的响。妻在房里不知作什么,听了外面讲话,,便飞步出来,牵着他的手,又注视他的面上,颤声说:“你怎舍得回来?”他也注视她微笑,不作一声。
到房里,槐儿翻了小眼睛望着,她说:“槐,怎不喊爸爸?”他便顺手抱起槐来,她说:“你的衣服是湿的。”便赶忙又于放下。桂儿坐在奶妈怀里头顽,看见一个生人抱起槐,他便哭起来。因为爸爸出去三四个月,他已不记得了。奶妈哄着桂儿,妻笑着埋怨他说::“你!才回来便把孩子惹哭。”他笑着说:“这小东西多可厌。”母亲在前面喊他换衣服,他俩牵着手出来,又牵了槐儿一阵。

衣服换了,他坐在火盆边吃饭,母亲和大哥坐着,槐儿依在祖母怀里,她立在旁边。“爸爸呢?怎么没看见?”他吃着饭这样问。母亲说:“到镇江去了,他还说找你哩,想不到你能先回来。”“怎么我没接到信?”“初二给你信,你初五已经动身了,爸爸便是初二走的。”妻这样的说。他又说到分界山轿子栽到田里的话了,并且说:“若是灯笼息了,真是一步不能走……唉,骑驴子也是活受罪……”“这样天,你爸爸在外面也是活受罪!”母亲叹着气说,又说:“你们今晚就住在客房里,免得奶妈和小桂儿起来。”
又坐了一刻,母亲要睡了,他便抱了槐儿到客房里,洗脸,嗽口,洗脚,过后便拥着被坐在床上。妻把槐儿袄子脱了放到里面睡,自坐在床边上握着他的手,面上现出惨笑来,又说:“你在湾沚住了许多天,怎舍得回来!”“我为什么不舍得回来?你说这样话,你以为我快乐?晓得这样,我还该冒险回来,省得你说。”他一阵心酸,止不住流下泪来,便用被里子去拭。她想着,想着他路上的苦痛,想着去年暑假回来在渡口坐稻桶过河好险淹死,想着他一切的情爱,她觉得她的话是说错了,又看他流泪,便倒在他怀里呜咽的哭。
约莫四更的光景,他从梦中惊醒了,看着睡在身边的妻,甜蜜得粉颊上浮出梦里的微笑,他注视着,由灯下回视了墙上的书画、窗前的写字台和旁边的书柜,他想到,:“我是已经归来了!”甜蜜的心灵反挑起离别的苦味,他含着泪深深的吻着她,泪珠儿只滴在她的颈上。
(作者系宁国县港口镇人。本文原载《中国公学大学部中国文学季刊》第1卷第2号,述学社出版部,1929年刊)
录入制作:童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