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你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
冰冷的审讯室内,年轻的审讯员紧盯着对面那个穿着宽大囚服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悔恨或崩溃的痕迹。
谢荣华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慢慢地抬起了头,那张曾经在各种财经杂志和私人会所里熠熠生辉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他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欢愉,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的苍凉。
“后悔?” 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一颗早已变了味的糖果。
“我这辈子,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过了,到了这个地步,后悔这个词,太轻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压抑的墙壁,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人这一生啊,争来抢去,到头来能真正在心里留下印记的,其实就那么几样,就那么几个人。”
审讯员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追问道:“那在你心里,留下了印记的是什么?”
谢荣华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缓缓地,将自己那双曾经签署过无数巨额合同的右手抬到了胸前,然后,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个女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让审讯室里原本就凝滞的空气,骤然变得更加沉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神变得复杂而迷离,仿佛那两根手指上,承载着他一生的重量。
“其中一个,用她的全部,帮我构筑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给了我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地位。”
“而另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她却用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拿走了一切,包括我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帝国。”
01
世纪之交的这座看守所,空气里总是混杂着消毒水、汗水和绝望的味道。
谢荣华,或者说,曾经的谢总,安静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他身上那件统一的蓝色囚服,与他过去习惯穿着的、由意大利老师傅量身定做的西装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外面关于他的各种传闻早已沸沸扬扬,他那庞大的走私网络,那座被称为“金厦”的、藏满了秘密与欲望的私人会所,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如同蝴蝶般环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
调查人员们都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挖出那个庞大帝国最核心的机密。
审讯员的问题尖锐而直接,试图用他混乱的私生活作为突破口,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我们很清楚,你在外面的私生活极其混乱,情人的数量多到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谢荣华并没有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皮,平静地注视着对面这个显然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人。
那眼神不像是一个落魄的阶下囚,反倒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辈,在看着一个对世界认知尚浅的晚辈。
他做了一个掐灭烟头的动作,尽管他手里并没有烟,然后才开了口。
“我这辈子,身边确实没缺过女人,外面怎么传我,我也知道。”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费力打捞上来的。
“但真正让我动了真心,觉得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只有两个。”
审讯室里,负责记录的书记员也停下了笔,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这个开场白,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个,是我的结发妻子,苏晴。”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简单语言描述的、极其复杂的情感。
他微微停顿,目光越过冰冷的铁窗,投向那片被铁丝网切割成碎片的、灰蒙蒙的天空。
“还有一个……”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起来,带着一点沉醉,更多的却是刻骨的痛苦。
“她比我的妻子,更懂得如何触碰我的灵魂。”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比之前任何关于罪行的指控,都更像一枚精准投放的炸弹。
它炸开的,是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内心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一段被金钱和罪恶深深掩埋的往事。
而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始拉开它的帷幕。
时间需要倒转回九十年代初的厦门经济特区。
那时的谢荣华,还不是后来那个能在政商两界呼风唤雨的谢总。
他只是一个刚从闽南老家走出来,满眼都是对财富的渴望和不服输的野心的年轻人。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同样年轻,但眼神格外坚定、透着一股韧劲的女人。
她就是苏晴。
他们的创业初期,和那个时代大多数白手起家的夫妻档一样,充满了汗水和艰辛。
在一个租来的、弥漫着浓重机油味的小厂房里,谢荣华常常和工人们一起,光着膀子,满身油污地调试机器、搬运原料。
而苏晴,则守在角落里一张旧书桌前,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熟练地拨打着算盘,核对着一笔笔进出账目,她的认真让她几乎从未出过错。
她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但她对于数字的那种天生的敏感,以及对于商业机会的精准嗅觉,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一次,一个重要的供应商仗着货源紧俏,突然单方面提出要大幅提高原材料价格,态度十分强硬。
谢荣华年轻气盛,当场就要拍桌子翻脸。
苏晴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自己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步履平稳地走到对方面前。
她没有争吵,也没有哀求,只是心平气和地把当前的市场行情、原料的实际成本、以及双方长期合作所能带来的稳定利益,一条一条,清晰明了地摊开来讲。
她的声音始终不高,但每一句话都像精确计算过一样,点在对方的要害上。
最后,那个原本气势汹汹的供应商,不仅主动把价格降回了合理区间,还心甘情愿地签下了一份条件更优惠的长期供货合同。
那一刻,谢荣华看着自己沉静如水的妻子,心里充满了敬佩和感激。
他深深地明白,这个女人,不仅是他生活的伴侣,更是他事业上最坚实的基石,是他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战友。
随着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从最初的实体加工厂,逐步扩展到国际贸易,甚至后来开始涉足一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
谢荣华需要一个绝对稳定、可靠的大后方来处理日益复杂的家族关系和内部事务。
苏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主动选择了退居幕后。
她不再直接参与前台的具体生意运作,转而为他打理起那个随着财富膨胀而同样迅速膨胀的庞大家族。
她悉心照料日渐年迈的父母,严格教育年幼的子女,还要巧妙安抚那些闻风而来、希望能从谢家这棵大树上分一杯羹的各方亲戚。
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手腕高超的CEO,将“谢氏家族”这个结构复杂、利益交错的内部体系,管理得井井有条。
她为谢荣华扫清了所有来自家庭和家族内部的干扰,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商海、在那些隐秘的战场上全力冲杀。
02
对于自己丈夫在外面那些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苏晴不可能不知道。
那些围绕着谢荣华的、各式各样的女人的名字和传闻,总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或明或暗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在无数个深夜里,她也曾独自一人,在空荡卧室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默默流泪,任凭泪水打湿枕巾。
但当天色渐亮,太阳重新升起时,她依然是那个沉稳、干练、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家女主人。
她选择了一种在外人看来近乎残酷的“顾全大局”。
只要那些女人不试图挑战她作为正妻的地位,不威胁到整个家庭的稳定根基,她便可以强迫自己容忍丈夫在情感和身体上的“偶尔放纵”。
这既是一个传统女人的无奈和心酸,也是一个身处特殊位置的枭雄妻子,为了生存和发展,所不得不修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智慧。
到了这个阶段,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寻常夫妻那种单纯的情爱。
那是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牢固的共生体,里面混杂了共同创业的恩情、长期相伴的亲情、并肩作战的战友情,以及盘根错节的利益纽带。
有一年,谢荣华不知怎么地,迷上了一个刚刚在某个区域性选美比赛中拿了名次、小有名气的模特。
为了博取美人一笑,他毫不犹豫地掷出五百多万,在鼓浪屿对面买下了一栋带私人码头和花园的海景别墅,直接将钥匙送到了那个女孩的手上。
这件事在当时厦门的某个圈子里传得人尽皆知,自然也飘到了苏晴的耳边。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家族企业里一个负责某个偏远地区业务的远房亲戚,竟然利用职权之便,卷走了一笔将近三百万的货款,导致公司某个项目的资金链突然绷紧,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苏晴知道后,既没有跑去和谢荣华哭闹,也没有失去理智地冲到那栋海景别墅去找那个小模特算账。
她只是默默地动用了自己这些年悄悄积攒下来的私房钱,然后又亲自出面,周旋于几个合作多年的老关系之间,凭借着她一贯良好的信誉和灵活的手腕,硬是在几天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资金窟窿给补上了,没有影响到公司的正常运转。
那天深夜,谢荣华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回到家里。
等待他的,并不是妻子预想中的哭闹或斥责,而是一份工整地摆放在书房桌面上的、关于此次资金事件处理结果的简要报告,以及旁边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醒酒茶。
“家里和公司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妥当了,不用担心。” 苏晴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着丈夫有些闪烁的眼睛,继续说道:“但是荣华,我希望你心里能明白,外面那些花花草草,再好看再迷人,也只是一时的风景,这个家,才是你真正的根基,根如果烂了,再大的树,说倒也就倒了。”
谢荣华看着妻子那双因为连日操劳而布满血丝、却依然沉静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愧疚和敬意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这个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嘴里反复地、低声地说着:“对不起,小晴,是我糊涂了,对不起……”
那一整个晚上,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争吵,卧室里安静得可怕。
但一道深刻的、无形的裂痕,却已经在两人彼此的心底悄然刻下,并且再也无法抹去。
谢荣华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欠苏晴的。
这份沉甸甸的亏欠,这份源于共同奋斗的敬重,这份相互扶持的恩情,共同构成了他口中那第一份所谓的“深爱”。
这份爱,或许并不炽热浪漫,甚至带着些许现实的冰冷和沉重,但它确确实实,重如泰山。
“金厦”,那座矗立在厦门湖里区、在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七层建筑。
只有走进去的人才知道,里面隐藏着一个怎样极尽奢华、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里是谢荣华一手打造的私人王国,一个用巨额金钱、隐秘权力和赤裸欲望精心堆砌起来的迷宫。
酒柜里摆满了从法国波尔多庄园空运来的顶级红酒,雪茄盒里躺着由古巴少女亲手卷制的珍贵雪茄,墙壁上悬挂着真假难辨的古典字画。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股甜腻而危险的气息,那是金钱、酒精和昂贵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能够出入这里的人,无一不是非富即贵,手握各种资源的关键人物。
谢荣华常年坐镇于此,如同一个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现代君王,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奉承和讨好。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见识过、也拥有过数不清的女人。
她们之中,有单纯贪恋他财富的,有盲目崇拜他权势的,也有为了各种目的主动投怀送抱的。
这些女人就像他宴请宾客时流水席上的一道道精美菜肴,看起来赏心悦目,品尝起来也各有滋味,但本质上,依旧是千篇一律,吃过也就忘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对男女之情心如止水,不会再为任何女人真正动心,直到那个叫叶婉宁的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那天晚上,金厦里一如既往地喧嚣热闹。
一群人簇拥着谢荣华,说着各种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气氛热烈而虚假。
谢荣华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便随手端了一杯酒,独自一人走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露台角落,想透透气。
就在那时,一阵悠扬、清越的古筝声,如同山间清泉般,穿透了身后宴客厅里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那琴声婉转流淌,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冷和孤傲,仿佛是在用音符,对眼前这片纸醉金迷进行着无声的抗议和疏离。
他有些好奇地循着琴声望过去。
只见在不远处的偏厅里,一个穿着素雅淡青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一架古筝后面,低眉信手,专注地弹奏着。
她脸上几乎没有施什么脂粉,素面朝天,五官清秀,眉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疏离感和若有若无的忧郁。
“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是谢荣华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他招来一直跟在附近的手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弹琴的女子,低声问道:“那位是?”
手下立刻恭敬地弯腰回答:“谢总,那是我们从北京请来的一位青年古筝演奏家,叫叶婉宁,这次是随文化代表团来厦门做交流的,今晚特地请过来为宴会助兴。”
“演奏家……” 谢荣华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心里那种探究的兴趣,不由得又浓厚了几分。
03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和其他凑过来的人暂时都退开,然后自己一个人,倚靠在露台的门边,静静地听着叶婉宁将那一曲《高山流水》弹奏完毕。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谢荣华第一个抬起手,不紧不慢地鼓了几下掌。
叶婉宁闻声抬起头,朝着他这边所在的方向,礼节性地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然后,她便开始低头,自顾自地收拾起自己的乐谱和义甲,看那样子,是准备直接离开,丝毫没有要主动走过来与他这位主人、这位权势滔天的“谢总”寒暄结识的意思。
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态度,让谢荣华感到更加意外,甚至产生了一丝新鲜感。
在金厦,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在被他注意到之后,会如此淡然,甚至可以说是无视他的存在。
他主动迈步走了过去。
“叶小姐的琴艺,确实高超,听得人都要入迷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不带那么多居高临下的意味。
“谢总过奖了,您谬赞了。” 叶婉宁的声音和她的琴声很像,清亮悦耳,但语调平缓,带着一种天然的、不易靠近的距离感。
“不知道叶小姐是否愿意赏光,留下来再喝一杯?我这里还有几支不错的红酒。” 这是谢荣华面对女性时,最常用也最有效的一句开场白。
叶婉宁再次抬起头,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人影的眼睛,直接迎上了谢荣华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她轻轻地、但却十分明确地摇了摇头。
“抱歉,谢总,我平时很少饮酒,而且时间确实也不早了,我明天一早还有排练。”
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者欲擒故纵的痕迹。
谢荣星人生中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尝到了被直接、礼貌拒绝的滋味,但他心里并没有产生丝毫的不快,反而觉得很有意思,甚至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真是个特别的姑娘。”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从那天起,谢荣华便开始了对叶婉宁的、与他以往风格截然不同的“追求”。
他并没有使用那些司空见惯的、简单粗暴的金钱攻势。
他心里有一种直觉,对付叶婉宁这种气质和成长背景的女人,直接用钱砸,非但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会是一种对她的亵渎和侮辱,会彻底把她推远。
他先是派人去细致地了解了她的喜好和背景。
知道她出身于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自幼学习古典音乐,尤其酷爱宋词,他就动用了不少关系和渠道,不惜重金,从一位海外收藏家手里,溢价拍回了一套保存极其完好、版本稀有的明代刻本《宋词百家》。
知道她生性喜静,不喜欢人多喧闹的场合,他就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傍晚,将自己那艘平时用于招待贵宾的豪华游艇特意清空,只留下必要的服务人员,然后邀请她一个人登船,在空旷的甲板上,面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漫天绚丽的晚霞,尽情地弹奏她喜欢的曲子。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找机会和她单独聊天。
但他和她聊天的内容,却几乎从不涉及他那些庞大的生意,也不炫耀他拥有的巨额财富。
他反而会跟她聊起自己小时候在闽南乡下过的那些苦日子,聊他第一次做生意时因为经验不足,被人设计骗光了所有本钱的窘迫和绝望,聊他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打拼时,在深夜感受到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无助。
在其他人面前,尤其是在金厦那些客人和手下面前,他是无所不能、手眼通天的“谢总”,永远意气风发,永远掌控一切。
只有在叶婉宁面前,他才愿意,也才能够卸下身上那层厚重的、用金钱和权势打造而成的铠甲,重新变回那个有血有肉、会脆弱也会疲惫的谢荣华。
他会毫不掩饰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平时绝不会示人的疲惫和迷茫。
叶婉宁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会急切地表现出夸张的崇拜或者廉价的同情,也不会趁机提出任何要求。
她的眼神里,始终是一种沉静的、深刻的理解。
仿佛她天生就拥有一双慧眼,能够轻易穿透他身上那层耀眼而坚硬的外壳,直接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个依然敏感、依然会感到孤独的灵魂。
“谢总,你有没有觉得,你把自己活得太累了,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有一次,在听完他讲述完一次惊心动魄的商业谈判后,她轻轻地、像是叹息一般地说出了这句话。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甚至带点怜悯的话,却让谢荣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震颤不已。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妻子苏晴,都在不断地告诉他,要飞得更高,要走得更快,要把事业做得更大。
从来没有人,包括他自己,会去关心他“累不累”。
只有叶婉宁,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一眼就看穿了他华丽袍子下面隐藏的、早已不堪重负的真实躯体。
他们之间这种微妙而亲密的关系,很快就成了金厦里一个公开的秘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叶婉宁是谢总心尖上的人,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触碰、更不能得罪的特殊存在。
谢荣华为了她,可以说是做尽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浪漫之事。
他可以因为叶婉宁某次无意中感叹了一句“厦门的三角梅开得真热烈、真好看”,就真的想办法买下了环岛路上三角梅开得最繁盛、最耀眼的那一段街道旁边的一整排商铺,只为了让她能够随时看到最美的风景。
他也可以在某一个心血来潮的深夜,不带任何随从和保镖,亲自开着一辆普通的轿车,载着她去到远离市区、空无一人的海边,只因为叶婉宁随口说了一句,想看看没有光污染的海上日出是什么样子。
在清晨微凉的海风中,他们并肩坐在巨大的礁石上,看着太阳从海平线下一点点挣脱出来,将天空和海面都染成温暖的金红色。
海风吹乱了叶婉宁柔软的长发,有几缕拂过了谢荣华的脸颊。
他看着她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起一种想要彻底告别过去那种生活,和眼前这个女人一起,过一种简单、安稳、平静度日的强烈冲动。
他甚至觉得,如果余生真的能和她这样相伴到老,那么即使要他放弃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显赫的权势和财富,似乎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
在他心里,这段感情是纯粹而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是脱离了低级趣味和物质交换的。
它成了谢荣华在那个充斥着算计、背叛和灰色交易的残酷世界里,唯一能够让他感到放松和安宁的净土,是他精神上的避风港。
叶婉宁的存在,就像一束干净、柔和的光,不偏不倚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最阴暗、最不愿意示人的角落。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够与他灵魂共鸣、真正懂得他的女人。
他天真地以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爱,是纯粹的,是永恒的,是能够超越世间一切世俗障碍的。
他彻底沉醉在这份他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梦之中,无法自拔,也不愿醒来。
他对叶婉宁的爱,是炽热的,是浓烈的,甚至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不计后果的决绝。
这,就是他口中那第二份“深爱”。
一份他自认为,无论在精神层面还是情感深度上,都远远超过了与他共同创业的结发妻子苏晴的、所谓的灵魂之爱。
审讯室里的空气,因为谢荣华漫长的叙述暂时告一段落,而变得更加沉闷和压抑。
04
谢荣华讲完了关于两个女人的故事,他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复杂回响之中,痛苦与甜蜜,愧疚与迷恋,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复杂难懂。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审讯员,听完了这漫长的一切。
然而,他的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同情或理解,反而清晰地浮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轻蔑和不屑的表情。
在这个受过严格逻辑训练、信奉证据至上的年轻人看来,谢荣华这番动情的讲述,不过又是一个拥有巨额财富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用金钱和权力为自己包装出来的、自我感动的风流韵事罢了。
一个用顶级红酒、孤本古籍和私人游艇堆砌起来的爱情幻影,一个自以为找到了灵魂伴侣的、中年男人的自欺欺人。
他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冷笑,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意味。
“谢荣华,你口口声声说的这第二个女人,就是那个叫叶婉宁的古筝演奏家,对吧?”
谢荣华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审讯员将身体向前倾,双手交叉着放在冰冷的审讯桌上,目光锐利得像鹰一样,紧紧盯住谢荣华的眼睛。
“一个依靠你的财富和影响力,才能在厦门艺术圈站稳脚跟的女人,一个被你用各种昂贵礼物和特殊关照精心包装起来的完美幻影而已。”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样建立在金钱和权力基础上的所谓‘爱情’,也值得你到了这个地方还念念不忘,甚至觉得她比那个陪你吃尽苦头、为你生儿育女、帮你稳住后方的结发妻子还要重要?”
审讯员的这番话,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剖向谢荣华那看似深情、实则可能不堪一击的情感堡垒。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激怒对方,让他情绪失控,从而暴露出更多的破绽和线索。
然而,谢荣华接下来的反应,却再一次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暴怒,也没有急于开口为自己辩护,或者反驳审讯员的观点。
他只是非常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张布满细纹的脸上,竟然一点点地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难以用语言准确形容的笑容。
那笑容里,包含着巨大的痛苦,深刻的自嘲,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
但奇怪的是,在这些负面情绪之中,竟然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让人看了不由得心底发毛的“赞许”。
就好像……审讯员刚才那番毫不留情的批判,非但没有刺痛他,反而歪打正着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开关。
审讯室里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他脸上这个突如其来的、诡异无比的笑容,弄得有些心底发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谢荣华缓缓地将自己一直下意识摩挲着的右手手指,在桌面上用力地按了一下,仿佛那里有一个无形的烟头需要被他按灭。
这个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奇特的仪式感,像是在为某一段极其重要的过往,举行一场无声的、最后的葬礼。
然后,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毫无回避地、认真地对上了审讯员那双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
那双曾经在商场上睥睨众生、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死水般的平静。
他一字一句地,用异常清晰的语调说道:
“你说得对,我爱她,远远胜过爱我的妻子苏晴。”
审讯室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仿佛连灰尘都停止了飘动,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谢荣华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骤然炸响的惊雷,在狭小空间里每一个人的耳边轰然回荡:
“但原因,并不是你以为的她有多清高,多有才华,多么与众不同。”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感,欣赏着在场众人脸上那极度震惊和困惑交织的表情,然后,用一种宣告最终结局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