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常建有这么一首小诗,《三日寻李九庄》。说它在文学技艺的层面有多么高明吧,也不是,全诗近乎于援笔直叙;说它在内涵或寄情的层面有多么深邃多么迂曲吧,也不是,全诗仅止于写了“造访朋友”这点事儿已矣(题目中的“李九”)。至于名气……名气就更别提了,莫说比之于李杜元白那些国民级诗篇,比之常建他自己的《题破山寺后禅院》,“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亦犹远甚……惟如此平凡的《三日寻李九庄》,读之就是入心,悦目而入心,甚至那都不是“写进了我的心坎里”,而是把心坎这个东西写穿、夷平——拆干净了……
我们看诗,《三日寻李九庄》之诗云:
雨歇杨林东渡头,
永和三日荡轻舟。
故人家在桃花岸,
直到门前溪水流。

一则,果然就是写了造访朋友那一点小事吧?然而,二则,这件小事也写得太“悦目”太明媚了吧?——诗人何处来?自春雨刚刚洗过的一片绿柳而来,柳下,就是我此行开始的渡口(“雨歇杨林东渡头”)……——诗人何处去?清溪荡舟,和风揉耳,丝雨拂面,行至夹岸桃花之处就是我那朋友的家了(余下三句)……
春之色,春之声,春之微湿而微凉,总之是春花春水春景中人,谐和而“永和”。加之此诗“永和三日”之语暗合晋人“永和九年”,“桃花岸”之语暗合晋人“武陵桃源”,便又在自然质朴的盛唐“乐道”之外调和进了名士风流的魏晋“乐处”。“唐诗”握手“晋字”,唐风轻飏晋韵,这是我国传统文学之中美得最全面最深彻的“骨相美人”啊,越看越好看。

但,三则,好看则好看矣,悦目则悦目矣,常氏《三日寻李九庄》不还是写了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吗——“拆掉心坎”,太过誉了吧?——师友们不妨再细读一遍全诗,尤其“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这两句,敢问:常建访友这一趟,最开心的是哪一段——见到友人之后?收到友人邀请之时?亦或是荡舟赴约、故人庄园在望的旅途之中?
是的,《三日寻李九庄》实则是一首“舟行中诗”,写的尽是旅途中事;而“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实则诗人对目的地“李九庄”的美好遐想,并非即景实写。那背后的一段故事当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老常啊老常,你听我说……说是我家啊……哎呀呀,太好找了呀。杨林渡头出发,顺流直抵我家,看到那一片桃花就是了啊……快来!快!你一定喜欢,你必须喜欢!……满……满饮!”。最诚挚的邀请加……加一点点大男孩之间更纯粹的炫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两张飘满酒红的脸,哈哈哈哈。
所以啊,之所以道它是“拆掉心坎”,实在它太开心又太真实了。这是赤金友情兼老常的发现之旅兼老李的炫耀之约啊!您若收到某个知己、发小这样的邀请,咧嘴一笑,整装即走,您一路会是什么心情——不就是把心坎这个东西远远踹飞了?

最后,再再向您推荐常建这首不平凡的平凡小诗。概而言之,其情也亲亲可感,其文也明媚可观。写生似的,照着你我类似的心情、经历写生似的;而天下写生的画笔夥矣,又有几支超得过“唐诗晋字”?总之哎,呜呼哉,此间美,道不尽;此间乐,不知年。大好人生,栖息小事一桩,况人生到头来何不本就是小事一桩?……于斯《三日寻李九庄》小诗尽矣,种种。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0月22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唐才子传》,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刘学锴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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