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气逐渐转暖,连带着老巷里潮湿的霉气也淡了些,空气里开始掺入阳光晒过青石板的味道。顾云深的伤好了大半,已经能不用搀扶,自己在杂物房和后面狭小的天井之间缓慢走动。伤口愈合带来的瘙痒,远不及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焦躁来得磨人。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天井一角。林晚刚送走一位熟客,正在整理按摩床。顾云深靠在通往后门的门框上,看着她在光影里忙碌的身影。她的动作依旧精准,带着盲人特有的、对空间和物体的敏锐感知力。“这巷子口,”顾云深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午后的宁静,“是不是有棵很大的榕树?”林晚的动作顿住,侧耳听了听风穿过巷子的声音,然后点了点头:“嗯,很老的一棵,听说快一百年了。树干很粗,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树旁边呢?”顾云深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墙壁,望向了巷口,“是不是有个总在下午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我好像闻到味道了。”林晚微微愣了一下,仔细嗅了嗅空气。确实,有一丝极淡的、焦甜的栗子香气,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进来。她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是有一个老伯,三四点钟出摊,炒的栗子很香。”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细节,“他的锅铲碰在铁锅上的声音,有点特别,闷闷的,带着回音。”顾云深没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仿佛在脑海里勾勒那副画面——繁茂的老榕树,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摊,以及那闷闷的、带着生活质感的铲子声。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店门朝东?”“嗯。”“那早上阳光应该能直接照进来,落在门槛附近。”顾云深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下午,太阳偏西,光会移到对面那家裁缝铺的招牌上,那招牌是绿底黄字,有点旧了,漆皮剥落了不少。”这一次,林晚彻底转过身,空洞的眼睛“望”着他的方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靠的是声音、气味、触觉和日复一日的记忆。门槛上的阳光,对面裁缝铺招牌的颜色和斑驳……这些视觉的细节,他是怎么知道的?一个重伤初愈、几乎从未踏出过这屋子的人?顾云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很奇怪我怎么知道?”他没等她回答,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忽,“我小时候……住过类似的地方。也是这种老巷子,朝东的门脸,门口有棵大树,对面是家总是传出缝纫机声音的裁缝铺。”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记忆中搜寻那些遥远的碎片。“巷子很窄,晾衣杆能从我家窗口,直接伸到对门家的阳台。下雨天,雨水会顺着瓦片滴落在青苔上,声音很好听。夏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把竹床搬出来,摇着蒲扇,聊天,下棋……”他的描述并不详细,却异常生动,充满了鲜活的细节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林晚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条陌生的、却与他童年相连的巷子。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属于“明眼人”的、色彩斑斓的童年图景。“后来呢?”她忍不住轻声问。问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顾云深脸上的那丝恍惚瞬间消失了,恢复了惯有的、带着距离的平静。“后来……”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巷子拆了,盖了高楼。大家都搬走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掩埋了无数的物是人非和世事变迁。林晚能感觉到,那段记忆于他而言,并非全是温暖,或许也掺杂着某些不愿提及的沉重。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天井里,阳光静静地移动着,将门框的影子拉长。空气中,那丝糖炒栗子的甜香似乎更清晰了些。顾云深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常:“你这里,很安静。”他指的是“憩园”,这条老街。“嗯。”林晚应道,也顺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白天还好,晚上八九点过后,就没什么人了。只有巷子深处的野猫偶尔会打架。”“比我现在住的地方清静。”顾云深似是随口接了一句,说完便顿住了,似乎意识到失言,不再往下说。他现在住的地方……那该是怎样一个地方?车水马龙?戒备森严?还是……危机四伏?林晚没有问。她只是走到天井的水龙头旁,开始清洗抹布。水流哗哗作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和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来自两个世界的割裂感。顾云深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起伏的肩线。这个盲女,她的世界狭窄得几乎只有这一条老巷,一家小店。而他的世界,广阔、复杂,却也暗藏杀机。两条本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为这个意外的雨夜,诡异地交汇在了这个点上。他想起刚才描述的童年巷子,那时他虽然也生活在市井之中,但目光所及,是色彩,是形状,是更广阔的天空。而林晚,她的“看见”,是通过声音,通过气味,通过指尖的触感,一点点在心中拼凑出的地图。她的世界,是一种被过滤后的、更侧重于本质和感受的存在。“那条巷子,”林晚忽然开口,声音混在水流声里,有些模糊不清,“拆了怪可惜的。”顾云深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是啊,可惜了。”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这段关于“巷子”的简单对话里,悄然滋生。他们分享的不是具体的往事,而是一种对某种逝去时光的、模糊的共鸣,以及对眼下这短暂宁静的共同珍惜。尽管他们依旧是一个谜,另一个也是。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被阳光晒暖的天井里,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暂时卸下了一些心防,仅仅作为两个分享了一段记忆片段的普通人,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