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晓晖
“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作为“九江文史”下的子栏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报刊书籍、档案文件、历史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并结合当代视角加以解读,力求多维度展现九江近代历史的真实风貌。
续前篇:《九江近代史料 | 苏联顾问的《中国回忆录》,1926年(上)》
【正文】
3. 德安火车站
全体人员匆忙转移到九江,以便从那里再去牯岭。从南昌到九江可以通铁路,该路资本的占有权属于日本。我们动身到车站去,乘木排渡河,再从那里走三公里土路到车站*。
我们上了火车,从车厢向外望去,尚可以看到不久前结束的战斗的痕迹:被炮火破坏了的车站、弹坑,某些地方士兵的尸体狼藉。不久,我们就在一个半毁坏的车站停下了。这是一个叫德安的小城。火车在这里停了约十五分钟。当地工人,主要是铁路工人,拿着小旗和石印的传单,并把它们交给火车上的所有旅客。
我们和工人们交谈,他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们在自己的秘密工会领导下,三个月内竭尽全力阻挠孙传芳军队推进及运送军火,同时还不止一次地罢工。孙传芳三个月没有发给他们工资。最后,国民革命军在工人帮助下取得了胜利。

鲍罗廷在南浔铁路车站 原书配图
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来月了,工人们仍然没领到工资。铁路工会从国民革命军来到后取得了合法地位,它派代表团去找蒋介石,要求不仅支付工人当月的工资,而且支付前三个月的工资——在那段时间内,他们帮助了国民革命军。蒋介石回答说,他不能偿还孙传芳的债务,但是答应支付国民革命军入城后这段时间的工资。虽然如此,但是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有付给。
工人们告诉我们,除了上述情况外,他们还没有住所。这是实际情况。从车站就可以看到遭到炮火破坏的德安城。
“四个月来我们饥寒交迫,养活不了我们的孩子,请转告政府,我们要求救济。”
蒋介石坐在车厢里没有出来。
工人们继续述说。结果,蒋介石宣布这个工会是孙传芳的,就这样答复了铁路工会关于要求政府救济的坚决要求。蒋介石还命令解散这个工会,并建议国民党工人部组织新工会以代替现有工会。老工会拒绝执行这个命令,继续活动,但是同时出现了和它并存的、按蒋介石命令建立的另一个铁路工会组织。它不是由工人,而主要是由职员组成的。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已经加入国民党地方组织的工人。国民党员们对国民党建立的新铁路工会提出了抗议。
他们交给政府委员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们两份宣言,一份是欢迎苏联代表的,另一份是要求汪精卫复位的*。
让汪精卫复位的要求是因国内局势的变化而出现的。前面已经说过,1926年3月20日的事件使汪精卫免除了政府首脑的职务。他隐藏起来,后来到了法国。他保留了身受蒋介石之害的“左派”声誉。
当时的北伐鼓舞了人民群众。国民革命军不断向北推进,后方受共产党的直接影响,南方的工会和农会建立起来了。国民革命军所占领的省份都出现了革命高潮。在这种形势下,左派的势力加强了,于是群众要求汪精卫复位。
1926年10月,在广东召开了国民党代表大会,通过了关于汪精卫复位的决议。蒋介石身在前线,他无法反对民众运动,反对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他的保护人和智囊——上海的银行家张静江*,建议他伪装成“民意执行者”,给汪精卫拍电报,请他返回广州。
不过,在国民党十月代表大会上通过关于汪精卫返回这一决议的时候,演出了一场滑稽戏。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汪精卫回来后到哪里?因为他是政府主席,这个位置现在蒋介石占据了。代表们阐明,汪精卫应当归任政府主席职位,以代替蒋介石。
这时候,已经瘫痪的张静江被人用椅子抬到大会讲台上,这个睁着一只眼、歪着嘴的老头子宣读了刚刚接到的蒋介石的电报,内称蒋反对汪精卫回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广州到汉口的途中,在每一个群众场合都有要求汪精卫复位的呼声的原因,这是为了反对一再推行反人民政策的蒋介石。现在,在德安这个小站,我们听到了同样的要求。
革命高潮巩固了左派的势力。但是,蒋介石对形势却另有估价:他认为国民革命军的胜利加强了他的地位,所以现在他就有可能把1926年3月20日*预想实现的计划进行到底。
火车开动了。有一些政府委员拿着德安工人的宣言。蒋介石因决定向商人支付孙传芳的债务,但不发给革命工人工资,自己觉得和我们坐在一起多少有点难堪,便默默地坐在车厢的角落里。

德安县城内残存的南浔铁路 笔者摄于2022年5月
【注释与解读】
* 渡河上车:1926年南浔铁路仅到牛行车站(即原南昌北站),从南昌城出发还需渡江。但这一段的服务应当比较成熟了,为什么需要乘木筏渡江、还要步行三公里?可能是因战争破坏所致。
* (原注):后来汪精卫也成了和蒋介石一样的民族革命的叛徒。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暴露自己的政治面目,所以被当成国民党左派。汪精卫逃跑后,第二军司令谭延闿暂时代替他任政府首脑,而全部政权,无论军权或民权,实际上由蒋介石掌握。
* 张静江: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蒋介石的挚友、重要支持者,还是蒋介石和陈洁如的证婚人。1926年5月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成为中国国民党第二任正式领导人。张比蒋大十岁,出身富家,但并非商人。他虽有足疾,却不至于歪着嘴、睁一只眼像个瘫痪的模样。作者为什么这样写,不可解。

1926年7月摄于北伐军出征前的广州火车站,陈洁如(左)、蒋介石(右)、蒋纬国(蒋介石身前),前篇居中坐在椅子中者为张静江
* 1926年3月20日:指“中山舰事件”,此事至今扑朔迷离,但普遍认为是蒋介石策划的一次反共夺权阴谋。
在德安站的所见所闻,作者不吝笔墨,显然这里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北伐战争中南浔一线的血战最为激烈的就是德安站。10月3日,李宗仁率第七军进攻德安,这里是孙传芳部队的大本营之一,驻军三万多人。双方血战整日,据称惨烈程度远胜贺胜桥之役。下午三时,北伐将士以肉搏突破敌阵,占据南浔铁路桥,敌军大乱,全线崩溃。然而,占领德安的第七军因孤立无援,在孙传芳军反扑下不得不撤出德安。
11月1日,北伐军发动总攻,首战即强攻德安,史称“德安马回岭战斗”。此役胜利后,北伐军沿南浔铁路南北推进,光复九江、南昌,取得北伐战争江西之役的决定性胜利。
本文不仅告诉我们那一场战斗的激烈,也揭示了南浔铁路工人为支持北伐军所作的牺牲,却仍陷入连工资都拿不到的窘境。
【正文】
4. 蒋介石其人
当时蒋介石已四十开外*,他出生在浙江省离宁波港不远的农村,一个约有四十亩地的商人家庭。他父亲把土地租给农民耕种。
蒋介石在宁波中学毕业后到了日本,在那里进了军事学院。在日本他结识了孙中山,并加入了他的革命组织。辛亥革命时期,蒋介石在宁波率领一部分人揭竿而起,随着事态的发展,他到了省会杭州,然后又到上海。
在上海他结识了戴季陶*。戴季陶后来是国民党右派思想家。除戴季陶外,蒋介石和孙中山的战友之一陈其美建立了友好关系。这三个朋友都来自同一个省份,在上海都和资助孙中山的张静江有关系。
辛亥革命失败后,蒋介石脱离了政治活动。他住在上海,从事个人的事业。只是到1921年孙中山在广东站稳脚跟的时候,蒋介石才又重新和他建立了联系,并到广州来了。在这里,他还没有取得独立的地位。1922年陈炯明叛变时,他和孙中山一起跑到军舰上。蒋介石之所以出现在这艘军舰上,并不是因为他忠诚于孙中山,而是因为除了逃跑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他还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用以背叛孙中山,他没有自己的军队,而没有军队,他对于陈炯明就无所效益。
但是,在孙中山最艰苦的时刻,蒋介石和他在一起,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他们接近的原因。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孙中山就利用蒋介石,准备重新攻入广州。孙中山回到上海后,组织了新的武装集团。当时他派蒋介石到福建去,和安福系军阀建立联系。在他们的帮助下,孙中山于1923年重到广州。
孙中山在1922年遭到失败后,仍然继续斗争。蒋介石则不同,就像在辛亥革命后一样,他又是心灰意懒。蒋介石在福建执行孙中山的军事任务时,曾写信给胡汉民:“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
【注释与解读】
* 四十开外:蒋介石生于1887年,至1926年时仅39岁。
* 在上海结识戴季陶:戴季陶为国民党元老之一,蒋介石的密友。二人早在1906年日本留学期间即相识,关系密切,曾同居一室,结为兄弟之盟。戴季陶与日本女子重松金子育有一子,后过继给蒋介石,即蒋纬国(亦说蒋介石与此女有染)。

在日本留学期间的蒋介石和戴季陶
从作者对蒋介石年龄、张静江及戴季陶的描述来看,本书倾向性明显,可靠性存疑。相对而言,作者沿途的所见所闻较为可信,即便有夸张或主观成分,也不至于完全虚构。
【正文】
5. 窃国大盗蒋介石
就在那时,孙中山和蒋介石开始通信。孙中山在1922年11月22日的信中,想鼓励蒋介石,他教训和指责他说:“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若十日无进步,则不愿干,则直无事可成也。”在这第一封信里,孙中山同时把中国共产党决定加入国民党的消息告诉了蒋介石。
辛亥革命失败后,蒋介石离开政治斗争时以及他在1922年陈炯明叛乱以后的行为,都说明他极不可靠,也绝不是孙中山坚定的拥护者。
1926年3月20日事变后,蒋介石为了证明不是汪精卫,而恰恰是他蒋介石应当是孙中山的接班人,从而公布了孙中山给他的信。读这二十二封信时,你会感到惊诧,因为这些信从反面说明了蒋介石的特点。
这些信什么都提到了。例如,孙中山命令蒋介石把武器运到适当的地点,蒋介石不执行命令。经过多次提醒,最后,蒋介石才把所需要的武器送到。但是,正如孙中山所写的那样:“次日开始宣传,而兄处派人忽将手枪并短枪收回,致不能照计划举行。”(1924年11月4日最后一封信)
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后,孙中山为了培养真正忠于国民革命的新型军官,决定建立军校。他任命蒋介石为军校校长。但是,孙并非十分信任他,故又任命了真正革命的国民党员廖仲恺去当政委。

孙中山与蒋介石在广州 图源:维基百科
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右派杀害了廖仲恺。廖仲恺遇刺与蒋介石成为总司令的1926年3月20日事变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
北伐期间曾任蒋介石总顾问的布留赫尔对我说过,在第一次军事失利时,总司令就暴露了动摇性。有几次,当敌人打击了国民革命军并转为进攻时,蒋介石就曾企图逃离前线。人们不止一次执手相拦,不让他逃掉,因为逃跑会瓦解革命军的军心。
但是,国民革命军取得的胜利越多,越是向北推进,蒋介石就越发自以为是,他就越加崇拜拿破仑的形象,也就更加迅速地向右转。然而,与此同时,人民群众的动向却截然相反,群众在向左转。
现在,陶醉于胜利的蒋介石就在车厢里,坐在我们面前。他体格匀称,束着皮带,脚踏皮鞋,生有一双明亮狡猾的眼睛,个子不高。他似乎真感到自己是拿破仑了,竭力摆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努力使举止带有一种与他的官阶相称的尊严。同时,这个笑容可掬、客客气气、总是对你很殷勤的将军,每一分钟都要站起来,给别人让座,拱手作揖,满脸堆笑。不知为什么,总不大相信,你面前的就是1926年3月20日广州事变的组织者。
尽管蒋介石追求留名青史,但他却首先把政治看成是个人发财致富的手段。他当时就已经开始盗用军费,他的每一个军官都了解这一点。例如,政府发放了相当大数额的军用医疗费,这些钱进了蒋介石的腰包,士兵们仍然缺医少药。蒋介石每月为士兵被服厂领取五十万元,可是供应全体官兵的被服全年有三十万元就足够了。
到了12月份,政府真的一文不名了。甚至连送国民党中央委员会选派的学员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去留学所需要的三千元路费都没有了。而蒋介石这时却要求财政部拨款七千元给他的私人警卫队做军服。部长搜尽了各个角落,才凑齐了蒋介石要的钱。蒋介石也不嫌钱少。司法部长徐谦简直是哀告说:“如果还是为了军阀们个人发财而照样掠夺人民,这叫什么革命!”正如中国所有的军阀一样,蒋介石首先是窃国大盗。

北伐期间的蒋介石
【注释与解读】
* 原名“中国劳动者孙逸仙大学”,后更名“中国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是1925年在苏联莫斯科成立的政治性大学,旨在为中国革命培养干部。它在1930年夏天解散,前后仅存在五年,但培养出了一大批重要人物,包括邓、叶、乌兰夫、林伯渠、左权、赵一曼等,以及一批国民党高官的子女,蒋经国是其中的代表。本书作者曾在该校任教。
本节文字有部分史料上的错误,因与本文主旨关系不大,故不注释解读。
其行文最大的问题在于:当时国共合作的“第一次合作”尚未完全破裂,蒋介石尚未公开表现出反共立场,与苏联顾问之间的关系仍属友好。其后转折与决裂,发生在武汉国民政府成立之后。
然而,作者在文中对蒋介石的人格与行为多有贬抑,似带“预知”后的评判意味。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作者对蒋介石个人和某些事件的了解并不深入。
这种写法带有典型的苏联式史传笔调,论断直接,文风简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