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之前在讲《破地狱》的时候,大胡子就有@过《椒麻堂会》这部电影。
可以说,这电影是近年来我们所能看到最吊诡、奇特的作品。历史的宏大叙事加载在川音与川剧之中,可谓21世纪新视角、意识流版本的《活着》与《霸王别姬》。

对于喜欢它的人,这是一部另类,艺术手法独特、趣味十足、幽默,且颇具深意的电影。
对于不喜欢的,恐怕坚持不住3个小时,15分钟劝退一批,45分钟劝退绝大多数。
因为什么?
似乎能看懂,又似乎看不太懂。
OK,今天拉开《椒麻堂会》的大幕。

《椒麻堂会》讲了一个川剧丑角丘福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缘起来自于导演邱炯炯,主角原型是导演的爷爷——乐山川剧团著名丑角邱福新。邱炯炯一直想为爷爷拍一部传记电影,但是一直觉得没准备好如何讲这个故事。
如今,有了。
OK,说回电影。

电影一开始丘福死了,然后颇为现代的牛头马面骑着个花里胡哨的三轮车,来接丘福去鬼城酆都报到。
丘福呢,一路磨磨蹭蹭,当然,路上他遇到的朋友也不少,生生地把这条黄泉路走成了一场回忆之旅。
然后,我们就跟着他的段段记忆,夹杂在阴阳两界,串联起中国历史发展进程。

那么看《椒麻堂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整个过程就像走进一个巨大的戏台,比陈佩斯的《戏台》还戏台,且不是一个真实的电影世界。
邱炯炯根本没想藏着摄影棚的痕迹,反而大大方方地摆在我们面前。
电影里的布景全都是手绘,跟之前抖音上那个「假么」一样。

空间很浅,镜头也多是横移,类似一幅慢慢展开的长卷,也像戏台之下观众的眼睛扫视整个舞台。
这种非常刻意的「假」,不是电影的毛病,而是它的魂灵,反馈出这世界本来就是个戏台,历史是一出正在上演的大戏。
有着这样的根基设计,注定电影走不上写实路线,于是选择戏剧的「假定性」艺术表现手法。

它不追求把现实进行复刻,而是抓住神韵。
江边的船,不是真船,就是一群人坐在纸壳子后,浮现晃动的白色或黑色绸布上,可看来就有了波浪的样子。空间的变换,也不是靠切换场景,而是直接换掉舞台背景。戏台、茶馆、剧院、码头,这些地方就在一个舞台上变来变去。这种处理,让具体的历史事件有了一种诗意的时间感,把宏大的历史,融化在看得见的舞台调度里。

《椒麻堂会》的主角是丘福,一个川剧丑角,搞笑的配角。
在电影里,丑角的身份超出了舞台,成了一种看世界的眼光。整部电影的基调,是冷眼旁观里带着幽默,也正是丑角的精神。
电影的叙事视角有好几个,但最后都聚焦到丑角身上。
首先是丘福的自看或回看。

在他去酆都的路上,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这是一场漫长的自我审视。他看着年轻时不可一世的自己,看着沉沦大烟的自己,看着在时代浪潮里随波逐流的自己,并实现与过去自己的对话,重新确认哲学问题「我是谁」。
除了丘福自己,还有另外的视角,也就是别人的旁观。比如,牛头马面和鸡脚神。

牛头马面是阴间的公务员,他们把勾魂说成是工作任务,瞬间让死亡失去了庄严与神秘。他们对丘福的悲欢离合没兴趣,只是麻木地走流程。
鸡脚神,是一个在阴阳两界穿梭、在各个时代游走的神秘角色。他总是笑嘻嘻的,热心肠地张罗,却从不真正插手,也不做任何评价。他是一个无处不在的镜头,冷静地记录下一切。这种他人的凝视,放大了宏大历史中个人的孤独和无力。
最后,既然是堂会,那就要有戏。
电影用川剧的戏词做每一章的标题,提前完成剧。这让看电影的过程,就是在看一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

我们不再期待情节有什么反转,而是观察人物怎么在定好的命运里挣扎和自处。
这种视角拔高了审美角度,让我们获取GM能力,达到历史观察者的高度,来审视个体生命在时代洪流里的状态。
最终,不同的视角汇聚到丘福身上。
面对时代的巨变,丘福没有表现出强烈的爱恨或深刻的批判。他的一生,被历史的洪流推着走,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感。他参与其中,又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见证人。
这种卑微下的尊严,幽默后的悲凉,荒诞外的达观,塑造了一种独特的川人性格,无法抵抗被强加的命运,但总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应付。
这种姿态,让丑角这个概念,有了更深的含义。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丑角,既是演员,也是观众。
03.提到戏曲、时代和个人命运,大胡子果断想到同类型的《霸王别姬》。
因为有着相似的内核,它们都讲述了戏曲艺人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巨变中的沉浮,都探讨了人戏不分的境界。
不过,《椒麻堂会》和《霸王别姬》讲故事的方式,以及最终给出的答案,截然不同。
一方面,角色的精神内核的不同。
《霸王别姬》的程蝶衣,一位京剧名角儿。他把从一而终的戏剧人格彻底活进了自己的人生,不疯魔不成活。他对艺术、对师哥的感情,是一种极致的、毁灭性的投入。
程蝶衣是把戏当成了人生,最终被自己坚信的戏毁灭。而《椒麻堂会》的主角丘福,是个川剧丑角。丑角在台上的作用是插科打诨,是清醒的旁观者,是用玩笑消解严肃。丘福也人戏不分,但他不是把戏当人生,而是把人生当成了一出戏,用丑角的姿态,去应对人生的荒诞和苦难。

程蝶衣、丘福,一个是悲剧性的投入,一个是喜剧性的疏离。
这种精神内核的不同,进一步导致两部电影完全不同的美学风格。
《霸王别姬》是经典的现实主义,它用精致的服化道、宏大的场面和充满情感张力的镜头,创造一个完全沉浸的真实世界。
《椒麻堂会》选择戏剧式的假定。手绘的布景、扁平的舞台、公开的拍摄痕迹,无时无刻做出提醒,你正在看的是一场戏,同时也会想到为什么人生这么像一出戏。

另一方面,《霸王别姬》里的历史,像一股具体且残暴的力量,它摧毁艺术,扭曲人性。
电影对那段历史的控诉是直接而沉痛的,充满了悲愤和惋惜。历史是一辆无情的巨轮,碾碎了程蝶衣。而在《椒麻堂会》里,历史更像一场乱哄哄的堂会,充满了偶然和荒诞。各种要素轮番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

电影没有强烈的控诉,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了,特别是为了那点蛋白质,粪便管控、厕所捞屎、瓦片热蛆,实在是绝佳的注脚。
当然,二者的共性也显而易见,共同描绘了在时代的洪流中,艺术和个人如何寻找自身的位置,一个走向了悲壮的毁灭,一个走向了达观的消解。
04.最后看下结构,《椒麻堂会》有着阴阳两条线同时讲故事的结构设计。
阳间是丘福从学戏到老去的时间线,跟着时代变迁走。
阴间是他死后走向酆都的空间线,沿着黄泉路走。
影像在生死两界的切换,形成了一种时空对望的镜子结构。生前的历史片段,成了他死后去酆都路上的一路回望。

黄泉路上,没有阴森恐怖,反而像一场热闹的堂会。堂会是以前有钱人家请戏班子到家里唱戏的聚会。
可在丘福的路上,他遇到各种老朋友,一起吃饭、喝酒、打牌、聊戏。
阴间的世界,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奈何桥、望乡台,变成了农家乐。孟婆汤,带着椒麻和香菜的川味。
死亡不是结束,只是换了个场子,开始另一场戏。
于是,生死的界限被彻底模糊。
阴间的牛头马面,说着阳间的官僚套话。阳间的舞台上,祖师爷、鸡脚神这些阴间角色自由进出。
这种人鬼不分、阴阳共存的设定,成功地把传统世俗文化里那种活泼的想象力呈现出来。当丘福在阴间回忆自己的一生,他的讲述和阳间的川剧舞台缠绕在一起。他台下的离去,印证着他台上的命运。
用死后的空间回头看不同的时代,又用时代的变化来对应生死的无常,让电影在处理个人与时代、生死与戏台、命运与轮回这些大主题时,显得举重若轻。
它扫去了沉重,充满了荒诞和讽刺。

电影结尾,孟记汤屋。
所有亡魂在排队喝孟婆汤。镜头横移,一张张面孔在寒气中遗忘这一生的记忆,也对所有物件、身份、记忆完成最后清除。

一切的爱恨情仇,艺术成就,时代烙印,都在一碗汤里化为乌有。
大幕落下,戏还没完。
喝下这碗汤,唱完与否,好像也不再重要。
《椒麻堂会》用假讲真,记录了历史事件本身,以及历史中沉浮的人的各种姿态。那个红鼻子丑角,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上,用一生唱了一出关于如何活着的戏。
幕落,汤尽,台空,戏未完。
人生如戏,不知何处,另一出戏,其实已敲响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