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上海的梧桐树直到四月初才抽出嫩芽,而杜向前和鲁凝一的婚姻,也仿佛进入了某种迟缓的生长季。
那场关于孩子的争论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但它像一颗被随意埋下的种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根。
鲁凝一升任公司创意总监后,工作更加繁忙。她开始频繁地参加各种时尚派对和行业酒会,结识了许多“有趣”的人——艺术家、设计师、品牌创始人。她的衣橱里挂满了名牌服饰,梳妆台上摆满了昂贵的护肤品。
“凝一,我们有必要买这么贵的沙发吗?”某个周六,杜向前看着送货工人抬进来的意大利真皮沙发,忍不住问道。
鲁凝一正在指挥工人摆放位置,头也不回地说:“这是经典设计,能用很多年。再说了,咱们客厅那个布艺沙发都用了五年了,早该换了。”
“但它又没坏...”杜向前小声嘀咕。
“杜向前,”鲁凝一终于转过身来,“我们现在的收入完全负担得起这样的消费。你为什么总是对改善生活品质这么抵触呢?”
杜向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想起小时候在山东老家,父母一辈子节俭,一张饭桌用了二十年都不舍得换。在他的价值观里,东西没坏就不需要更换,这与鲁凝一的“喜新厌旧”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天晚上,鲁凝一躺在崭新的沙发上,满意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客厅。而杜向前则坐在对面的旧扶手椅上——那是他坚持要留下的——默不作声地看报纸。
“向前,过来试试嘛,这沙发真的很舒服。”鲁凝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杜向前勉强起身,坐在沙发边缘,身体僵硬。
“怎么样?”鲁凝一期待地问。
“太软了,对腰不好。”杜向前实话实说。
鲁凝一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你就是不肯尝试接受新事物。”
“我不是不接受新事物,只是觉得没必要一味追求最贵的。”杜向前放下报纸,“凝一,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变得特别...物质?”
“物质?”鲁凝一像是被刺痛了,“我花的是我自己赚的钱,让自己开心,这有什么不对?难道非要像你那样,一辈子过得像个苦行僧才叫高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鲁凝一站起身,“杜向前,我们辛苦工作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你现在公司做得不错,我事业也稳定,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
杜向前叹了口气:“享受生活我不反对,但我担心你被这些外在的东西迷惑了双眼。记得我们刚结婚时,住在那个小公寓里,不是也很开心吗?”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鲁凝一语气冷淡,“如果你觉得我变了,那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变了。”
她转身走向卧室,留下杜向前一人在崭新的沙发上发呆。
工作上,杜向前也遇到了瓶颈。
他的公司经过几年的快速发展,进入了平稳期。这意味着他需要花更多精力维持现有客户,而不是开拓新市场。对于习惯了冲锋陷阵的杜向前来说,这种转变让他感到焦虑和不适应。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公司里开始出现年轻有为的竞争者。三十二岁的副总王明阳,海外留学归来,带着全新的理念和激进的市场策略,很快赢得了董事会的青睐。
“杜总,我认为我们应该加大对互联网营销的投入。”在某次季度会议上,王明阳直言不讳,“传统的销售模式正在被淘汰,如果我们不转型,迟早会被市场抛弃。”
杜向前强压着火气:“明阳,我理解年轻人的想法,但我们的客户群体主要是中年人,他们更相信实体店和面对面服务。”
“但中年人也会老去,我们必须吸引年轻客户。”王明阳毫不退让。
会后,杜向前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
那天晚上,他约了老朋友赵建军喝酒。赵建军是他在上海认识的山东同乡,两人颇为投缘。
“要我说,你就是太较真了。”赵建军给杜向前倒了一杯酒,“现在这个社会,会搞关系比会做事重要。你看那些年轻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能做成什么事?”
杜向前摇摇头:“不,那个王明阳说得有道理,我最近也在研究互联网营销,只是...感觉力不从心。”
“你呀,就是太实在。”赵建军拍拍他的肩,“咱们山东人就是这个脾气,认死理,不肯变通。但在外面混,该圆滑时就得圆滑。”
杜向前苦笑:“我要是会圆滑,早就...”
他话没说完,但赵建军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杜向前懂得变通,当年在山东老家的国企里就不会被排挤,也不会毅然下海经商,更不会经历那些起起落落。
回到家已是深夜,鲁凝一还没睡,正在书房里加班。
“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地问,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敲击。
“嗯。”杜向前脱下外套,走到她身边,“还在忙?”
“有个紧急方案,明天就要交给客户。”鲁凝一终于抬起头,皱了皱眉,“你又喝酒了?”
“和建军聊了会儿。”
鲁凝一合上电脑,直视着他:“向前,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杜向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公司里有些问题...感觉自己跟不上时代了。”
鲁凝一沉默片刻,然后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考虑转型?我们公司最近和一家数字营销机构有合作,他们的理念很新,或许你可以...”
“不用了。”杜向前打断她,“我的公司,我知道该怎么管理。”
鲁凝一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杜向前,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是在帮你出主意,不是要干涉你的工作!”
“我知道,但我需要自己解决这些问题。”杜向前站起身,“你忙吧,我先去洗澡。”
看着丈夫离开的背影,鲁凝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越来越觉得,杜向前身上那种山东男人的固执,已经从一种可贵的品质变成了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

周末,鲁凝一硬拉着杜向前参加一个艺术展开幕式。这是她新客户举办的活动,到场的有许多时尚界和媒体界人士。
杜向前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局促地站在人群中。他不习惯这种场合,更不习惯那些虚与委蛇的寒暄。
“向前,这位是《风尚》杂志的主编安娜。”鲁凝一介绍道。
“很高兴认识你,杜总。”安娜伸出手,指甲上涂着鲜亮的颜色,“凝一经常提起你,说你是商界精英。”
杜向前勉强笑了笑:“她过奖了,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
安娜挑眉:“杜总太谦虚了。不过说实话,现在的生意人确实需要多点艺术修养,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品牌价值,你说是不是?”
杜向前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鲁凝一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交际。她谈论着当代艺术、品牌叙事、消费心理,那些对杜向前来说完全陌生的概念。
“怎么样,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回家的车上,鲁凝一兴奋地问。
杜向前看着窗外:“我不明白,花几百万买一幅看不懂的画,有什么意义。”
“艺术不是用来‘懂’的,是用来感受的。”鲁凝一解释道,“而且这对我的工作很重要,这些人和资源...”
“我知道对你重要。”杜向前打断她,“但我以后可能不会陪你参加这种活动了,我不属于那个圈子。”
鲁凝一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向前,我们是一对夫妻,应该尝试融入彼此的生活。”
“我试了,但我做不到。”杜向前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凝一,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为什么不能安安心心过日子,非要追求这些浮华的东西?”
“你认为我的工作和社交是‘浮华’?”鲁凝一的语气冷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鲁凝一追问。
杜向前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天晚上,他们再次背对背睡去。这一次,两人中间的空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
周一早晨,杜向前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需要住院治疗。作为独子,他理应回山东照顾,但公司正值关键时期,他实在走不开。
“要不请个护工吧?”鲁凝一建议道,“我们出钱。”
杜向前摇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个时候不在身边,像什么话?”
“那你回去?”鲁凝一问。
“公司怎么办?那个王明阳正等着抓我的把柄呢!”
鲁凝一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所以你到底想怎么样?向前,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放弃。”
杜向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难处吗?”
“我体谅你,那谁体谅我?”鲁凝一突然提高声音,“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吗?我努力工作,经营人脉,不也是为了我们将来能过得更好?”
“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好了!”杜向前也抬高了声音,“是你不满足!”
争吵再次爆发。这一次,他们翻出了许多旧账——从买沙发到参加艺术展,从要不要孩子到如何对待彼此的工作。那些被压抑的不满和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最后,鲁凝一摔门而去,留下杜向前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
他走到阳台,看着楼下鲁凝一驾车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他爱鲁凝一,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会如此频繁地伤害彼此。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是鲁凝一发来的短信:“我出差几天,冷静一下。”
杜向前没有回复。他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他决定回山东照顾父亲,公司的事情暂时交给副手处理。
在去机场的路上,他给鲁凝一发了一条短信:“我回山东了,父亲住院。保重。”
鲁凝一很快回复:“需要我一起去吗?”
杜向前看着那条短信,犹豫了很久,最终回复:“不用了,你忙你的。”
关上手机,他靠在出租车座椅上,闭上眼睛。婚姻的第六年,他们仿佛站在一条岔路口,各自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却都希望对方能跟上来。
磨合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过程会如此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