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君子之学也，入耳入心，进而自然地体现于言行举止中。你本不是为了别人而学吧？却“一可以为法则”，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别人的榜样。本为己，兼为人；本惠己，兼惠人……

饭后散步，儿子问我：“爸爸，今天在学校听到了一句话，说是孔子说的……是那个什么什么古代的学者怎么好，今天的学者怎么不好……”——是不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里的话？——“对对对！就是这个！但这个……这什么意思呢？难道就是古代的学者都好，现在的学者都不好吗？我想，第一，这个意思肯定不对啊，什么时代都有好的学者、不好的学者；第二，孔子的意思就这么简单吗？没有什么深意吗？”

那不必说，先大大表扬了儿子一番；继而与之认真探讨了孔子这段话……您可能也在哪里听到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吧？若您也有类似的疑问或好奇，姑妄向您汇报我的一点点愚见如下。

是：第一，有没有可能就是夫子他老人家单纯地感喟他那个时代的学者、学风都太烂了？当然有这个可能。盖：一则，我们后人不必神话孔子，不必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密码乃至威力巨大的咒语去看待。

稍知《论语》或孔子本人者即知，孔子可不少这样表面看起来没什么深意而就是感喟深长的话哩。那个“陪臣执国命”（《论语•季氏》），搞得政治秩序、天下民生皆一团糟的礼崩乐坏的时代，不值得骂一顿吗——即便有些话，今天看好像有些武断？所以，二则，孔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倘真的历史性地看这一段话，倘真的试着代入夫子他老人家本人的情感看这些话，还真就有可能是：古代的那些学者啊，尧舜麾下的那些学者啊，为修养自己而学，为“修己以安百姓”而学（《宪问》）；而今天的衮衮诸公呢，为“货卖帝王家”学习，为学问卖个好的价钱学习……呜呼哀哉！

然而，第二，倘不以前述单纯的“历史视角”视之，而是以“学问视角”视之，而是把孔子的这段话当作开放性的学问命题放在孔、孟、荀等等等等联袂编织的综合的学问谱系里视之，则我们至少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三层重要的哲理。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第一层，学习根本上为了什么？——为了你自己个儿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成为一个“仁”“智”且“勇”的人（综合孔、孟、荀的学习观）。夫智，以自己是不是在做人、做事上取得进步为学习的目的；夫仁，以自己是不是感受得到内心的充盈、幸福为学习的目的；夫勇，以自己是不是果决地做事、爽朗地做人——是不是主动拒绝“乡愿”（孔子语）而矻矻以求“其行道理也勇”（荀子语）的真君子、大丈夫（孟子语）——为学习的目的。

那么，第二层，如何才能达成这样的目的呢？——要学透彻，要把知识、经验、仁智或勇等等等等，完全学成自己的东西（“为己”），学到——“履能行之 ”。对面去看，如何知道眼下我还没能学透，还只是停留在“为人”而学的程度呢？扪心自问，躬身自查，看自己是否只是“徒能言之”——是否只是所学还停留在所言层面（甚至说都说不清楚），还不能融化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中（化用孔安国、朱熹、刘宝楠等人观点）……

前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第一层是学习的目的，这一层是学习的标准。也就是啊，也就是从学习的标准来看，低下的学习“为人”，“徒能言之”。最多最多，成为某一领域的讲师而已矣，最多也就是拢一拢学生过过教案，勉强打扮出内行的脸谱而已矣。高尚的学习呢？高尚的学习“为己”，高尚的学习“履能行之”，也就是已经可以拿学到的东西改变生活甚至改造世界了。至低也是某一领域的教授博导，至低也能损益所学甚至带领别人损益、改造、应用所学了。

所以，“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第三层，真正美好真正美妙的学习长什么样子？“君子之学”什么样子的呢？那种目的弥足可爱、标准弥足可观的学习是什么样子的呢？——属古往今来孔子最好的学生之一——荀子——擘画得最美：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荀子•劝学篇》）

一者，您一定也看出来了，这本就是荀卿荀夫子对于孔子孔老师“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解说、延展。而，二者，荀夫子道：孩子们，最美的学习应当长什么样子？是君子之学也，入耳入心，进而自然地体现于言行举止中。你本不是为了别人而学吧？却“一可以为法则”，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别人的榜样。本为己，兼为人；本惠己，兼惠人。

而作为反面教材的小人之学呢？刚入得耳来便出乎口去，心不存焉，而仅仅就为了炫耀于酒桌之上，敷衍于功名之所。本为人，却害己，却害得自己被别人轻看。“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你的那点只走过了“四寸”深浅的学问啊，哪里支撑得起来一个七尺大丈夫呢？……概而言之，美好的学习，利己进而利人，发乎于正心、修身而行乎于齐家、治国、平天下。

综上，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到底教导了我们什么呢？

是：一啊，一团夫子他老人家对于时代的恼恨，自在其中。世风学风，有时彼此污染有时彼此净化。后世君子，尤其正在读书而即将担起全社会栋梁的孩子们啊，慎之！——而二一个呢，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学习，什么样的学风，亦即世风呢？以学习为幸福，以学习养仁厚，以学习为心灵的食粮、灵药。从自身对于进步的本能需要、核心需求出发，好学乐道。有基于此，以所学自然地灌溉所言、所行，灌溉自己，而世人同时也就被滋润到了……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1月12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荀子》，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刘宝楠《论语正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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