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胜拎着保温杯出了门的时候,院子里黑得像锅底。他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一刻。这个点儿,镇上除了养鸡的、磨豆腐的,没人愿意起床。他也不想,可没办法,工地那边催货催得紧,说要赶在天亮前把一卷卷高压电缆运上山。
他媳妇在屋里喊:“老梁,你要不歇一会儿再走?你两天没怎么合眼了。”
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又不想多说。疲惫堵在喉咙里,堵得他说不出什么体面话。反正再困,车还是得开。耽误一小时,后面就得连夜卸货。搞不好又被扣工钱。
院子一角,几只土狗看他拎着东西出来,没吭声,倒是斜着眼瞅他,好像它们都明白,这人又要跑一夜。他把保温杯塞进驾驶室储物格,绕车转了一圈,拍了拍轮胎,检查刹车,拍车门上那张皱巴巴的通行证。夜里走这条山路,要随身带证件,说是怕外地偷采矿石的,梁国胜也不信真假,反正按规矩来。
他最后看一眼屋里,媳妇还站在门口,抱着胳膊,不放心地瞧他。“路上小心啊,真不行就找地方睡一会儿。”她声音有点发哑,估计昨晚也没睡好。
梁国胜点了下头:“知道。”他说这俩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声音发空。他心里清楚,困不困不是他说了算的,催货电话随时响。人活到他这个岁数,多少有点身不由己。
驾驶室里有股淡淡的橡胶味,是那些电缆散出来的。半挂车里堆了整整五卷,估摸着三四吨。平时白天跑货,也就开个四五十迈,晚上他更慢。山里路窄,弯多,路灯稀稀拉拉。只要错个方向盘,连人带车就栽下去。
他一脚点火,发动机咕噜咕噜喘了几声,才算顺过气来。车灯亮的时候,院墙外的几棵枣树被晃得影子乱抖,像有人在挥手告别。梁国胜瞅了一眼,心里有点发凉。可也不敢多想,想着早点开上大路,再慢慢提神。
刚出村口,手机就响了。他低头看,是工地的项目经理:“梁师傅,你动身了没啊?快点哈,早晨五点前一定要到,不然吊车那边排不上。”梁国胜“嗯”了声,尽量让自己听上去精神点儿:“在路上了,你放心。”电话挂断,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方向盘,视线死死盯着远处那一小片被车灯照亮的柏油路。
车往前滑,整个村子一点点退到黑暗里。他脑袋里像塞了团棉花,耳朵嗡嗡响,困意一阵阵扑上来。他抬手揉了把脸,皮肤又干又烫。没办法,晚上跑车就是这样,越困越得提神。出了事,谁都不管你。
出了村,公路两边全是黑色的山包,几盏路灯隔着老远亮着,底下看不清什么。只有那道白灯在前面扫来扫去,把公路映得像张黑纸上抹了道银。再过五公里,就是那条盘山公路。白天走都心虚,晚上走,更是提心吊胆。
梁国胜想起前几年,听说这路上翻过一辆拉钢管的卡车,司机被卡在驾驶室三天才发现。他摇摇头,不去细想。他告诉自己,怕也没用,反正一趟一趟跑,不跑就没饭吃。
凌晨两点二十,梁国胜咬着后槽牙,脚踩在油门上,车缓缓爬上第一个坡。后视镜里,村口的灯彻底看不见了,就像背后那点儿人气,被他甩得干干净净。
梁国胜打了个哈欠,眼皮黏得跟上了胶似的。他扭了扭脖子,后背咔咔响,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吹得人浑身鸡皮疙瘩。车子在缓慢爬坡,柴油机的声音沉闷得有点犯困,路面一小截一小截往后退,看得他心烦。
车灯在前头扫着,白色的光柱里浮着些灰尘和雾气,显得路面有点虚影。梁国胜瞅了一眼仪表盘,时速不到四十,油表差不多满着,车子一切正常。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像有双眼睛盯着后脑勺。
车子再往前开一百多米,就是有名的“Z字弯”。这地方他太熟了,去年冬天差点在这儿打滑。那回天冷,轮胎上结冰,方向盘都打不动,他在心里把祖宗十八代都念了一遍,才把车蹭着护栏停下来。想想那一幕,他后背又起了一层细汗。
灯光往弯道里一扫,梁国胜突然心头“咚”一下:前面路中央,像站着个人。
他猛踩刹车,车子“吱——”一声停下。惯性把他上半身往前拽,安全带勒得胸口生疼。他一只手按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车灯正对着那玩意儿。影子看着瘦瘦高高,脑袋歪在一边,好像也在看他。
梁国胜呼吸一下子紧了,心跳像鼓点敲在嗓子眼。他用力揉了下眼睛,还是在。两条胳膊垂着,影子落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一动不动。
“操……”他咬了咬牙,声音干得冒烟,“不会吧,这大半夜谁站这儿?”
他先是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可等了一分多钟,那影子纹丝不动。只有雾气被车灯烤得往两边散,显得更渗人。
梁国胜咽了口唾沫,手心全是汗。他不敢下车,先把远光打闪了一下,看那东西有没有反应。可它还是那么杵着。
他深吸口气,把车挂空挡,拉好手刹。犹豫几秒后,慢慢推开车门,下了车。
冷风一下子扑在脸上,凉得他一个激灵。他眯着眼往前走,脚步不敢太响,心里念叨:要是真有人,赶紧打声招呼;要不是……自己别吓自己。
走到离那影子五米远,他才看明白——
哪是什么人,就是一块被雨水泡涨的破布,挂在一根断掉的木棍上,像条披着袍子的稻草人。车灯一打,布料一抖,影子就跟人似的。
梁国胜长出一口气,觉得心脏都抽疼。他抬手抹了把脸,后脖颈一阵凉。
“真他妈……差点吓死。”他嘴里骂着,也不想多碰那东西,转身就往车里走。
上车后,他用力甩了两下车门,心里还一阵阵发怵。刚才那一下刹车,差点把货全甩出去。要不是扎稳了,三四吨电缆砸下来,车门都得变形。
他拧开保温杯,喝了大口浓茶,苦得牙根直酸,可还是不敢再发困。手心到现在还在出汗。
再启动车子时,梁国胜忍不住往后瞅一眼。那块破布在远光里摇了两下,好像真的有人站在那儿,冲他点头似的。
他赶紧把视线收回来,轻声骂:“人吓人吓死人,这都什么破事儿。”
踩油门,车子缓慢往前溜。影子很快被甩在了后面。可刚刚那种心里发凉的感觉,还黏在骨头缝里,没散。
出了弯道,他才发现自己背心湿透了。梁国胜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暗暗告诫自己:今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再困也不能闭眼。
要不然,真要出点事儿,可没人替他收拾。
出了那个吓人的弯道,梁国胜不敢再随便发愣。他把车速放得更慢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路面,生怕再看见什么影子。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心跳才稍微恢复正常。
车厢里除了发动机的低吼声,就是他自己呼吸。隔一会儿,他就要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提提神。雾气比刚才更浓了,远光灯打出去,前面白茫茫一片,看不出路的尽头。他把车窗摇下一条缝,让冷风往脸上扑,瞌睡才不那么厉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还犯怵,他总觉得今晚的空气怪怪的——安静得太不对劲,连虫子都不叫一声。就跟他小时候听老家人说的似的:“要是哪天夜里连虫声都没,那不是下雨就是要出事。”
他又猛喝一口浓茶,苦得直皱眉。
车爬上一个坡,刚准备拐弯,副驾驶那台对讲机忽然“刺啦”响了一下。
梁国胜脑子里“嗡”地一炸,手差点抖松方向盘。他赶紧踩住刹车,瞅了眼对讲机,灯还亮着。可他没按发射键,没人碰它,怎么会响?
“……救……救……”
那声音像猫刮玻璃似的,沙沙作响,听不真切。
“喂?”梁国胜心跳忽地提到嗓子眼,他伸手拿起对讲机,声音发干,“哪位?听得见说话!”
一阵安静。
他盯着对讲机,耳朵贴近听筒,里面除了细碎的杂音,什么都没有。
“喂?”他又喊一声,手心全是汗。
“救……”
“谁?哪位?你说清楚点!”他声音拔高,自己都吓了一跳。
对讲机里还是那种模模糊糊的破碎声,像是旧磁带快要抽丝了:“……救我……”
梁国胜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这声音,是不是刚才路中那人?
他脊梁骨冷得厉害,喉咙发涩。
“喂,你说清楚点,哪儿出事了?”他咽了口唾沫,竭力让自己冷静。
没动静。
他抬头往四周看,车灯下还是白雾翻滚,路两边是黑黢黢的山坡。再仔细看,连条小路都没有。
“操……”他心里骂一声,把对讲机重新挂上支架。大晚上的,听谁喊救命都瘆人。可这玩意又不像灵异,八成是谁的无线电频道串线了。
他想起工地上有几个司机喜欢用盗频对讲机,信号强,有时候能串到隔几公里的车。他安慰自己:八成是哪个倒霉蛋在别处喊救命,刚好被我收到。
可话虽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毛毛的。
车子重新开动,梁国胜下意识往后视镜瞄。后面黑洞洞的,只有一根细亮的车道线,一眼看不到尽头。
过了两个弯,他又听见“刺啦”一声。
“救我……”这次清楚了点,声音像是贴在耳边。
梁国胜猛地一脚刹车,车子顿时一阵颠簸。他把对讲机扯下来,几乎吼出来:“哪位?你说清楚点!你出事儿了还是捣乱?!”
耳机里“刺啦”一阵,然后完全安静了。
他盯着那盏亮红灯,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堵在胸口,喘不上气。手心全是冷汗,连后背都湿透了。
又等了几十秒,什么声音都没。
“有病吧……吓唬谁呢。”他声音抖得不行,骂完还是不放心,把对讲机的频道调回原始设置,又关掉再开,确定不是自己误按了哪儿。
车厢又归于寂静,只剩下柴油机轰轰的低吼。
他闭了闭眼,狠狠揉了下太阳穴,告诉自己:没事,都是巧合,别想太多。
可就是这空旷安静,把人心吓得发空。
他把对讲机调小音量,生怕再响一声把自己魂儿都吓没了。车灯扫过地面时,白雾又翻起来,好像有人在里头走动。
梁国胜不敢看,抓住方向盘,脚下轻轻踩油门,车子一点一点往前爬。
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快点下山,快点卸货,赶紧回家。
再多待一会儿,他怕真会疯。
车子慢慢往前溜,梁国胜死死盯着那一片白雾,心里骂了一百遍“有病”,可越骂越觉得后背发凉。他没再碰对讲机,生怕再传出什么“救命”,再来一次,他觉着自己得猝死在驾驶座上。
刚才那两声呼救,像一根倒刺,扎在脑袋后面,怎么都拔不掉。
车驶过一个长下坡,雾气稍微薄了点,路灯也亮了一排。他才觉得能喘口气。大晚上的,能看见光,总归踏实些。可刚把心放下,后视镜里忽然晃过一道影子。
梁国胜猛地一抖,脚下差点踩刹车。他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路灯拉出来的一道车影。
“别吓自己……”他嘴里嘟囔,手指僵着,整个人都跟石头似的。
可过了不到十秒,他又看见后视镜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这回他看得清清楚楚:车尾板上,像趴了个人影,四肢弓着,脸正朝他这边。
他脑袋“嗡”一声,血都凉了。
“操……”他声音干得要冒烟,喉结抖了两下,才咽下去。
车还在开,速度不快,车灯在路面上扫来扫去,后面却有个东西死死扒着车尾,动也不动。
梁国胜不敢想那到底是啥,死命盯着镜子,想看个明白。车影一颠一颠,那个人影也跟着颤。更渗人的是,影子头慢慢抬了起来。
他呼吸一下乱了,脚下一脚刹车,车子“吱”地停住。惯性把他胸口撞在方向盘上,骨头都疼。
车子一停,后视镜里那影子还趴着。
梁国胜僵了好几秒,才颤着手解开安全带,盯着镜子一步一步往后倒退。下车时,冷风扑在脸上,脑袋一阵发晕,连脚步都发飘。
他走到车尾,先在远处眯眼看,没动静。又鼓起勇气往近走,手心冒汗,心口砰砰直跳。
货厢门上,什么都没有。
他愣住了,抬头仔细扫了一遍,还是干干净净,连点脚印都没有。
“不是……不是看错吧……”他喉咙干得要冒烟,声音哆嗦得不成样。
他不死心,绕着车转了一圈。车尾、车底、两边护栏,全空。
梁国胜使劲揉了把脸,觉得自己要疯了。要说幻觉,他也不是没看过,但这么真,这么清楚的,头一回。
他拍了拍货厢门,铁皮“咚咚”响,声音干脆,没有藏人的空响。可这动静,反倒让他心里更空。
他抬头看路两边,只有一排昏黄的路灯,连只猫都没有。风吹过来,卷着山里潮乎乎的味道,一股子凉意。
“没事……没事……”他小声嘟囔,像在哄自己,“人都没,自己吓自己……”
他转身往驾驶室走,脚下还虚。上车前,他又忍不住看一眼后视镜,空的。
可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坐进驾驶室,呼吸还乱,喉咙又涩又痛,像吞了把沙子。手指发抖,好几次都没把钥匙插进孔里。
他猛灌一口茶,浓苦把胃都烧得疼,脑子才清醒点。关好车门,他拍了拍方向盘,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你就是太困了,脑子出幻觉,别想别的。”
可不管怎么安慰,刚才那影子死死扒在车尾的画面,还是一遍遍蹦出来。
他咬咬牙,把车启动,踩油门慢慢往前开。车子缓缓滑上坡,后视镜里还是空的。
可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下一秒,那个影子又从黑里冒出来。
梁国胜盯着前方的路灯,觉得自己像是开在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走廊。发动机的声音单调又沉闷,震得脑壳发木。雾气时浓时淡,路两边黑洞洞的,好像一张口,随时要把车子吞下去。
他不敢再看后视镜,眼睛死死盯着路面,生怕下一秒又冒出什么影子。就算心里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可刚才那画面太真了,真得像他已经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
车灯晃在地面上,斑驳的柏油路映得像破了皮的旧鞋面,哪里都透着寒气。
“冷静点……”梁国胜嘴里念叨,声音虚得连自己都嫌寒碜,“困极了才会看花眼,别吓自己。”
可说是这么说,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快崩了似的。
又开了两公里,车爬过一段坡,耳机里忽然响了几下刺啦声,像有人在小声说话。他猛地一抖,手心顿时冒汗,差点把方向盘甩开。
“喂?哪个?”他一边瞄着对讲机,一边扯高了嗓子。
“……咳……咳……”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厚布蒙着,闷在嗓子里。
他瞳孔一缩:“喂?你说话啊!要救援就说清楚在哪儿!”
“……救……救……”
梁国胜猛地把对讲机关掉,心口怦怦直跳。再听下去,他觉得自己真得精神崩溃。
“有病,真他妈有病!”他骂了一句,嗓子哑得厉害,胸口一阵抽疼。
车子开到一处稍微平坦的路肩,他实在撑不住了,停了车,把头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眼睛发涩,眼皮像挂了铅块,怎么也抬不起来。
大概困得太狠了,车厢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就连柴油机的低吼声,也像被谁调成了静音。
他闭着眼,呼吸一阵比一阵慢,意识开始往下坠。
“不能睡……”他喃喃,声音像漏风,“睡了就完了……”
可眼皮真的撑不住。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就闭一会儿,五分钟……
头一点一点磕在方向盘上,恍惚间,他觉得有人在旁边喊他。
“梁国胜……”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
“梁国胜……”
他猛地抬起头,心脏咚咚乱跳。眼前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白雾和远处的路灯。
“是不是幻觉?”他喉咙干得要冒烟,眼睛发涩得几乎睁不开。
他用力掐了把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才把意识拉回来。
“操……不能睡,绝对不能睡。”他狠狠咬住牙,抖着手拧开保温杯,把滚烫的浓茶灌进口里。茶苦得喉咙一阵痉挛,胃像被火烧,但至少人清醒了些。
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心里头一阵空落落。
困极了,真的会出现幻觉。他以前也听同车的老刘说过,跑夜车跑久了,眼睛会自己“补全画面”,看见根本不存在的影子。
老刘那回,差点把“路边站着的人”撞了,结果下车一看,连脚印都没有。回来以后就辞职了。
梁国胜想起这茬,心口一阵发凉。
“幻觉……都是幻觉……”他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把对讲机彻底关了,怕再传出声音。
可是人越疲劳,幻觉就越真。闭眼的时候,他几乎能看见后面那影子——骨瘦如柴,脸朝下趴在车尾,慢慢抬头。
他猛地睁眼,心跳快得要爆炸,连握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不能睡,绝对不能睡!”他深吸一口气,把车再度发动,踩下油门。
发动机的轰鸣终于回来了,耳边有了熟悉的噪音,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车子继续往前滑,白雾还是翻腾不休,远处昏黄的路灯一排一排亮着。每开过去一盏,他都像过一关。
梁国胜盯着前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要熬过今晚,就好了……”
可他心里明白,这种疲劳,要真撑到天亮,怕是命都搭进去。
天边还是黑的,雾气却比前面更浓了,像煮开了的水汽,把远处全吞了进去。车灯亮着,但前面五米外的东西几乎都看不清,连路边的反光桩都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像在喘气似的。
梁国胜已经记不清开了多远。每过一小段,他都要看一次仪表盘,摸一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还醒着。他太困了,困得像脑子被抹了一层油布,眼睛里灌了沙子。
手机震了一下。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掏出来一看,是项目经理的电话。
“喂!”他接起时嗓子都有点发哑,“我快到了,再有三十分钟能进工地。”
那边没声音。
梁国胜皱了下眉,又说了一句:“喂?听得到吗?”
还是没有回应。
他低头一看,手机上写着:“通话中”,但音量开得最大,也听不见对方声音。过了几秒,那边断了。没有“再拨打”的提示,也没有“信号中断”,就是像从来没响过一样。
他盯着屏幕发愣了一会儿,又拨了回去。
嘟——嘟——嘟——
一直响到十几声,没人接。
“奇怪了。”梁国胜嘀咕了一句,心里泛起些毛毛的感觉。这个项目经理平时最急躁,只要电话一响,立刻就接,今天怎么反倒沉住气了?
他切到微信界面,看群消息。工地司机群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凌晨一点四十多的:“今晚进山的注意防滑,雾大。”
之后,就没了。
没有“到了”的打卡,没有催货的通知,也没人聊天。
像是整个工地忽然安静了。
梁国胜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工地那边还在不在等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后脖颈就起了一层冷汗。
“不能想太多……”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去摸茶杯,另一只手又把电话拨了一遍。
这次连嘟声都没,直接就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梁国胜皱起眉头:“断信号了?可我手机满格啊……”
他又拨了一次,还是那句:“暂时无法接通。”
他看了眼导航。地图上他的位置显示得很清楚,信号条满格,数据正常,车还在预定路线,一切都该是没问题的。
“是不是工地断电了?”他自言自语,又觉得这理由自己都说不通。
他记得,前天晚上工地还发了条广播,说电缆必须今早五点前送到,不然吊机师傅排不上时间。
可现在,联系不上人,群里没人说话,连“收到”都没人回一声。
梁国胜突然有点犹豫了。
这车,真要继续往前送吗?如果前头压根没人收货呢?更要命的是,如果这一路他再困下去,出个什么事儿,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他把手机放在副驾驶,深吸几口气,试图冷静。然后,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这时候,车正好行驶在一段空旷的山路上,右手边是一个陡坡,下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风,呜呜地吹上来,像有人在底下咬着嗓子唱歌。
他忽然记起一件事:
他认识的另一个司机,去年也是这条路,半夜开车,一样的雾天,一样的“项目部联系不上”,结果人车一块儿冲下山。
后来有人说是刹车失灵,也有人说是他自己困得迷了神。
再后来,就没人提这事了,仿佛他从没存在过。
梁国胜呼吸猛地急了一下。他不信鬼神,可对“经验教训”还是怕的。他突然觉得现在应该停下来,哪怕找个加油站,歇半个小时,至少确认下前头是不是还真有人等着他。
于是他开始找地方靠边。
导航上显示前方两公里,有个休息平台,能临时停一会儿。
他眼神发直,嘴里嘀咕:“就两公里,再咬咬牙……到了就下车,透口气。”
可就在这时,手机又亮了——
不是电话,是微信。
是项目经理的头像,发了一条文字消息:
“你人到了没?”
梁国胜立刻一把抓过手机,正准备回字,下一秒,那条消息就自己消失了。
不是撤回,是直接不见了。
微信聊天栏里,干干净净,一条消息也没有。
梁国胜紧盯着手机屏幕,刚才那条“你人到了没?”消息消失得像从未存在过,心里掏空了一块。他猛地吸口气,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卡住,呼吸都有点不畅。手指发抖,差点把手机滑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念着。
眼前的雾气更浓了,前方的路灯变得模糊,像浸在水里似的摇晃着。他眯起眼,看见前方几百米处,好像有个闪着微光的建筑轮廓。
“是工地?”他心里一紧,加速过去。
车灯照亮那座建筑,才发现是个铁皮围栏和半掩的门口,门上贴着一张纸,印着几个大字——
“工地封闭,严禁入内”
梁国胜皱眉,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想发给项目经理,可刚打开微信,突然网络信号断了,手机屏幕上显示“无服务”。
“这……这咋回事?”他咬牙,尝试重启手机,仍是无信号。
四周除了风声和偶尔树叶摩擦声,静得让人心慌。
他下车走到围栏边,伸手摸了摸门锁,冰凉发紧。门锁外面还挂着厚厚的铁锈,像是很久没人开过了。
“项目经理不是说今天早上还得用电缆?”他自言自语,声音里藏着明显的慌乱,“怎么会突然封了工地?”
他环顾四周,发现工地附近一片死寂,连个工人影子都没有。平常这个时候,吊车和机器声应该已经响起来了。
回想之前连电话都打不通,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难道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喃喃自语。
他看了眼手机,决定发条消息到群里,看看有没有人回复。
可微信页面卡住,怎么刷新也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想起昨晚老刘曾说过的:“夜里开这条路,别碰什么怪事儿,不然命就搭进去。”
梁国胜忽然觉得,这话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真实。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路,白雾像潮水一样翻滚着,吞噬着路灯发出的光芒。
心里那种不安像根针,慢慢扎得他喘不过气。
他打开车门,准备去附近转转透透气。
刚迈出一步,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新消息——
“别再往前了,马上掉头!”
没有署名,没有说明,只是这简短的警告。
梁国胜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
他连忙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的路灯忽然闪了两下,随后彻底熄灭。
周围顿时黑漆漆的,只有雾气在冷风中飘动。
他心头一紧,脑袋里嗡嗡作响。
“完了……这地方,出了问题。”他喃喃道。
梁国胜手里的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但周围却被浓雾和黑暗完全包围。路灯刚才突然熄灭后,四周一片死寂,风声也好像收敛了,只剩下他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紧紧握着手机,脑袋里一片混乱。“到底是谁发的那条消息?难道有人在看着我?”他暗自揣测,浑身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
他猛地转头望向后视镜。那条曾经看见影子的路,依旧被浓重的雾气笼罩,隐隐约约的白色雾团像海浪一样翻滚,却没见任何活物。
梁国胜心里一紧,慢慢拉起车窗,想让冷风帮他清醒清醒头脑。可是车窗玻璃外,能看到的也只有无边无际的雾,和夜色压抑的山林。
他咬紧牙关,心想:“不行,我得赶紧离开这里。”
他试图发动汽车,车子却像打了个盹一样,发动机反应迟缓,油门踩下去,车轮打滑得厉害。
梁国胜用力踩了几下油门,车子才艰难地动了一点。
前方道路狭窄,山路弯弯曲曲,没有任何路灯照明,只能靠车灯照出的几米光线来辨认方向。
他努力集中精神,想回到主路上。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一条新的短信:
“别走那条路,前面有坍塌。”
这条信息没有号码,也没有名字。只有简短的警告。
梁国胜脸色煞白,手指颤抖着,心跳飞快地撞击胸口。
“坍塌?”他喃喃,“这条路怎么会坍塌?我前面不就是主路吗?”
心里隐隐生出一个极端的念头——也许他根本就已经偏离了路线,开进了什么禁区或者废弃地带。
他环顾四周,发现连导航屏幕都开始出现异常,地图像是失去信号似的,路线图变得模糊。
“完了……完了……”他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现在该怎么办?”
他试图倒车,想绕回去,但车子轮胎陷进了软泥,车身一阵震动,方向盘死死卡住。
梁国胜使劲转动方向盘,车子却纹丝不动。
“这他妈的……”他骂出口,气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风声和隐约树枝摩擦的响动。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
但心里那个声音却越来越大:“你已经进了死胡同。”
他摸了摸口袋,发现手机信号条消失了,连紧急拨号也无效。
梁国胜握紧拳头,试图点燃一支烟,手却抖得点不着。
他只好扔回烟盒,靠在座椅上,喘着粗气。
浓雾在车外翻滚,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慢慢收紧。
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四面都是死路,无处可逃。
梁国胜靠在驾驶座上,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车子陷在泥里,发动机熄了,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浓雾,唯一的光源就是手机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微光。
他不断尝试重新开机和寻找信号,但屏幕上始终显示“无服务”,连紧急电话也打不出去。
正当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梁国胜猛地一抬头,屏幕上出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喂!”他几乎喊出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随后是一声低沉而急促的男声:“你是谁?怎么会在那条山路上?”
梁国胜吞了吞口水,急忙说:“我是梁国胜,正在送货去工地,可手机信号断了,车也陷进泥里了,求帮忙救援!”
“梁国胜?你到底在哪里?”那边声音严肃,“你知道那条路最近出了坍塌事故吗?现在已经封路,没人允许进去!”
“我知道,可我现在卡在泥里,走不了。”梁国胜急得满头大汗。
“听着,别乱动,我给你发坐标,马上派救援队过去。”电话那头传来指示,“保持电话畅通。”
挂断电话后,梁国胜一边等坐标信息,一边环顾四周。浓雾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风声呼啸,树枝摩擦声不时响起,仿佛四周隐藏着无数目光。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收到了短信,上面是一串坐标和一个简短信息:
“保持原地,救援队即将到达。”
梁国胜心里松了一口气,浑身却依旧紧绷着。
可是,他抬头望向四周,却发现雾气中似乎有影子晃动,像是有人在远处观察他。
他强迫自己别多想,把手机紧握在手中,眼睛死盯着远处的黑暗,等待救援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雾越来越浓,黑暗越来越深。
突然,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声,灯光穿透迷雾,缓缓朝他驶来。
梁国胜紧张又激动,喊道:“救援队来了!”
车灯照亮了他的脸庞,映出满是疲惫和惊恐的神色。
他心想:终于要结束这场噩梦了。
梁国胜坐在救援车里,身上的汗水还没干,脸色苍白,心跳渐渐放缓下来。浓雾还在外面翻腾,但此刻车里多了几盏灯,几张严肃而关切的脸庞让他感到一丝安全感。
救援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经验老道,声音沉稳:“梁师傅,先别急着说话,喝点水缓缓神,我们回头慢慢聊。”
车子缓缓沿着山路往下开,浓雾虽然依旧,但至少道路已经通过了封闭检验。梁国胜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山体,心里仍是悬着一块石头。
等回到工地,情况果然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工地已经被封闭多日,原来因为前些天突发了山体小规模滑坡,几名工人受伤,项目被紧急叫停。所有人员撤离,设备也转移了。项目经理因故离开,手机关机。无线电设备和通讯线路因维护暂停工作,所以梁国胜打电话没人接,微信消息时断时续。
而那条“救命”的无线电信号,正是附近另一条线路上的一个失联司机在无线电里发出的求救,因为他的车在附近另一条山路上出了事故。信号偶尔串入梁国胜的对讲机,才让他听到模糊的求救声。
至于那个“趴在车尾的影子”,经调查,是之前那起事故中一名失踪司机的旧衣服在风中飘动的残留物,车尾某些装置晃动造成的视觉错觉。疲劳驾驶导致的幻觉,则进一步放大了梁国胜的恐惧感。
真相看似平淡,但梁国胜经历的恐怖却是真实的。
经过救援人员的心理疏导和休息,梁国胜渐渐恢复了平静。
但事情没完——
几天后,他回家整理东西时,意外在车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别再回头。”
这让他心头一紧,却找不到任何解释。
他明白,哪怕真相已经解开,那个夜晚的阴影依然存在。他的心里多了份对未知的敬畏,也多了份对生命的珍惜。
从那以后,梁国胜开始更加注意休息和安全,不再贪快,毕竟,有些“鬼”并非神秘莫测,而是人心与自然的结合,是疲劳与焦虑的投射。
他把这段经历讲给了身边的朋友们,提醒每一个开夜车的人: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故事在这里结束,但那浓雾中,那条看似平凡却满载故事的山路,还在静静等待着下一个踏上它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