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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出头,我已经历三次“中年危机”|三十之辈17

三 十 之 辈•第十七篇和唯一在星巴克聊了一下午。原本发散的聊天逐渐显现出脉络,她提到了空心病,以及自己在虚无主义缠绕下

三 十 之 辈•第十七篇

和唯一在星巴克聊了一下午。原本发散的聊天逐渐显现出脉络,她提到了空心病,以及自己在虚无主义缠绕下的人生起伏。

聊完不久,我自己也陷入某种虚无状态,所有事情都暂停了。之前所谓的热爱、意义,都变得可有可无。

三个月后,我终于码出了这篇文章。它出炉得非常缓慢,它见证或者是旁观了一场场虚无里的低迷、沦陷片段,唯一的、我的、在网络上留下虚无印迹的网友们的。

此文的访谈对象:

唯一,92年生人,33岁

唯一的故事

我出生在内蒙的小城,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大学,从小地方来到了大城市。从世俗角度看,现在的我是比较顺遂幸运的,但回看这一路,我其实经历过三次深入灵魂肌理的人生低谷。

第一次是在初中。初中三年,学校考试我每次都是全校第一,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初三那年,所有人都在我身上押宝,觉得我很可能是当年中考的全市状元。重高学校提前和我联系,承诺会提供宿舍费全免之类的入学待遇。

当所有人围着成绩转的时候,没人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享受学习。除去考试高分,我没有什么爱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第一名的头衔下我其实是个抑郁女子,十几岁的我找不到快乐来源。

我妈妈是老师,她会往家里带各种世界名著。小学时,我就会自己在家里一本本地看。《红与黑》《巴黎圣母院》《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很多的悲剧故事。不能完全读懂,但我能感受到故事里强烈的情绪冲击。还记得读完《安娜卡列尼娜》,那感同身受的卧轨画面让我控制不住地流眼泪,自己跑到小树林里缓了一个下午才回家。

虽然我成长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我能记得的童年印象却多是阴郁的。周围的人物质贫乏,我觉得他们生活得很苦,包括我妈妈总是活在焦虑里,有种众生皆苦的体会。

长到十几岁,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未来和生存的本质,结果陷入到了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里。如果一个人愿意用TA所有的快乐来抵消痛苦,让一切归零,那TA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为什么还要期待明天的太阳,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我的思维在这里打了个死结。

中考前夕,所有人都关注着我,我身上的压力空前无比。我害怕,害怕自己做不到。我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值得期待的,还不如直接走向死亡走向解脱。后来我知道,那时的我走进了虚无主义,或者说叫“空心病”。

中考我发挥失常,考了个第五名。老师们的态度完全变了一个风向,小小年纪体验了一把世态炎凉。幸运的是,我在高中遇到了一群“疯狂”的朋友。

我们是个五人帮,老在一起待着,会生日互相写信、买许愿瓶,会一起阁楼野餐,会晚自习结束一路大声唱歌唱回去,就很偶像剧般的友谊。和他们疯在一起后,我之前说不了几句话的内向性格被慢慢打开,整个人变得多话外放了起来。

人生的第一次低谷便是在“疯狂”友谊们的托举里度过的。

第二次低谷,也就是空心病的第二次发作是在大学。大三大四,周边人有的保研,有的留学,有的拿到了很好的offer。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很迷茫。

家里给不到支持留学的条件,我对异国他乡的生活也缺乏幻想,不敢相信自己能在哑巴英语的情况下去到国外生活。

后来我发现很多条件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人竟也都留学成功了。他们身上有股彪悍的自信,没上过相关的课就去自学,没有钱就四处申请奖学金。

这样的自信我没有,我只有畏难的情绪,不敢进行不确定性过大的冒险。我就是传统的好学生思维,要确保能拿分的都拿到,要一步步做好安全范围内的规划,非常厌恶变量以外的事情。

另外,在我成长的环境里,我没有看到过真正改变过命运的父辈,他们要么就是认命,要么就是穷开心,我没有看到过一种理想的生活。物质的贫瘠、从小的生活环境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很多好的东西,没有底气去相信自己,这是我所受教育的局限性。

我是设计类专业,大学时期做过很多实习,去过地产公司、设计院,慢慢发现自己其实无法适应这些标准化的生产流程。别人几小时画一张图纸,我需要花上两倍三倍的时间做同样细节的工作。

现在会有一系列职业规划测试来让你认识你自己,但那时我没有这些信息源。经历过那么多实习,我却一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我很害怕毕业后找不到工作。

那个时候,我本质上不相信自己能有一个好的生活,不会有好的工作,也不会遇到美好的爱情。虚无主义再一次在思维里泛滥,因为不相信自己能遇到,所以我变得毫不在乎,算了吧,哪个选择都没有意义,我全都不想要。

我大三时候换过一次寝室,两个寝室都遇到了患抑郁的室友。抑郁症和空心病有些相似,但它们病理不同。

抑郁症是情绪上的感冒,可以吃药抑制,但吃药治不了空心。空心是你的思维生病了,纯形而上的那种,只有哲学能抑制。你的身体和情绪不一定会有明显的症状,它只是没有动力去做任何事情。

身边有抑郁症的朋友,我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也得了抑郁症,但我又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很多人都觉得我挺快乐的,每天情绪也都积极向上的。后来我看到一个北大教授提出的对空心病的描述,我发现自己是高度契合,自己给自己确诊了。

初中遗留下来的关于存在意义的困惑还没解决,当下阶段过得又没那么满意,再加上和抑郁室友间的相互影响,空心病在大学再次发作。发病的那段时间,我可能也每天笑着和你聊天,但我时刻有一种深层的绝望。个体的生命也好,人类的生命也好,就都毁灭吧。

后来我在一次学校宣讲中,偶然遇到了文旅行业的工作机会。它允许我可以跳脱出细节和标准来发挥擅长的创造力。这次低谷期,终于在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后慢慢离去了。我在这家公司一待便是七年,持续至今。

三十出头,我有稳定的工作、和谐的婚姻,但,我的人生又在此时爆发了第三次的存在主义危机。

小时候我可以一个人看完《基督山伯爵》那么厚的一大本书,现在,在各种碎片信息的包围里,我变得浮躁了,很久没有静下来看书的心境了。当老公出差,家里就我一人时,我没办法和自己待在一起,我非常需要朋友的存在。

小学我交过笔友,高中有疯狂五人帮,其实每个阶段我都会遇见很好的朋友。但每个阶段也会因为朋友去了异地或发现朋友欺骗过自己而失去某段友情。三十岁那年,我失去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朋友。

在我生活了十多年的有着千万人口的这座大城市里,我找不到一个很想约,且随时约起来没有负担的人。我尝试过社交媒体上找搭子,但往往见不过两三面就会发现两人三观不合,或者当你期待着和同事成为好友时,你发现TA心里也不过是只有搭子的情分。我的期待没有遇到值得的人,我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独感。

刚好那个阶段老公走到了事业上升期,他希望能将备孕提上日程。我原来就没那么想要孩子,当时心灰意冷的状态更是没有意愿。我们俩由此陷入了一场感情危机。我妈妈那时候又刚巧住了过来,我和我妈一直没有很好地相处过,她也给到我很大的精神压力。可以说亲情、友情、爱情三座大山当时都是将要崩塌之势。

我又一次陷入到人生虚无的深渊里,我不相信自己能解决什么,我把头埋到沙里而不自知,继续过着吃喝玩乐、看起来颇为顺遂的生活。

当时工作上我正在构思如何设计具有疗愈功能的产品。那段时间,我到处去体验,塔罗牌、沙盘、宗教典籍…直到我玩到一个模拟人生的桌游,这场游戏让我看到了自己把头埋入沙里的逃避,让我抬起头看到了那三座横卡在我面前的大山。

活动结束后,我去读了身旁小姐姐建议的书——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不过没看懂。我想要不看看其他存在主义的东西,于是便顺藤摸瓜读到了加缪《西西弗斯》的一些片段,读后,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

西西弗斯必须日复一日去推那注定要不断滚下来的石头,他知道自己的行动是徒然的,但是你生活的所有意义就产生在这个行动里。如果你放弃了推石头,你才是向命运屈服了,只有不停徒然地向上推,这看似接纳了命运,实际是真正摆脱了命运。

回到我初中的那个困惑,当我用痛苦抵消快乐时,我实质上是二元对立了,快乐和痛苦本身并不是对立的,痛苦可以是一种快乐,快乐亦然。加缪的思考是目前给我启发最大的,我认可了他的思考,我认可了就要那样迎难而上,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原来是悲观的,我很武断地认为不会更好了,会更差,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差和好都是相生相成,我觉得一定有更好的事情会发生这就够了。不管遇到多么糟糕的事情,之后一定会有更好的事情出现,只要这点相信也就够了。

原来人很多的痛苦来自于“没文化”。一个人可能很难在生活里找到共鸣,但只要读的书够多,你一定能在书里找到。在这个契机下,我自己想不开的部分和自己想做的事业汇合了。

那一年,我联系到了大学里的哲学教授,我们一起为青少年们设计出了一个公益教育产品,大家能在这里打开自己,通过课程、沟通、游戏、活动一类的体验,能够突破自己的信息茧房,知道未来该怎么做选择或如何找到足够的信息。

如果十几岁的我很早就知道了加缪,有更多的渠道可以沟通交流,我可能会少走很多弯路。我希望能帮更多的“十几岁的自己”遇到同类,而不是待在信息茧房里独自一人钻牛角尖,希望大家能打开思维上的死结,都能过得更好。

巧的是,那年我竟意外怀孕了,和老公的矛盾迎刃而解。第二年,我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走出空心病后为其他孩子们所生长出的愿景世界。

后来我妈也搬出去住了,于是三座大山的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我不确定虚无主义是否还会在之后的人生里卷土重来。三次低谷期的来临本质上都是对未来的迷茫、对自我的不自信和对生活失去把控导致的。强烈的无力感催生出逃避心态,它的表象便是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强烈厌世。

想起之前看到过的一个视频,一个四十岁的人笑话三十岁的人,说,你那算什么,才刚摸到虚无主义的门槛而已。

以后,谁知道呢。

不唯一的何其相似们

唯一提到在网络上看到一位北大教授对空心病的描述。这段描述来自于北大教授徐凯文的一次论坛演讲《时代空心病与焦虑经济学》(2015),演讲中提到30.4%的北大新生厌恶学习。这些学生往往是非常优秀的孩子,或是人们眼中的“好孩子”。徐教授总结出空心病的七个病理特征:

1.从症状上来讲它可能符合抑郁症的诊断。但这些症状的表现并不严重或突出,外表上看起来和常人没什么差别。

2.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

3.通常人际关系是良好的。但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而做,为了维系他人眼里良好的自我形象。

4.对生物治疗不敏感,甚至无效。

5.有强烈的自杀意念。“我不是那么想要去死,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6.这样的状态不是一天两天。可能从初中高中,甚至更早就开始有这样的迷茫。

7.传统心理治疗疗效不佳。他们的问题不是通过改变负性认知就可以解决的。

时隔十年,现在上网搜“空心病”“虚无主义”“意义感的消失”,你会看到很多人的帖子和评论仍在不断记述着他们日渐麻木、百无聊赖的生活感受。不仅是人们眼里的“好孩子”们,不同学历、不同原生家庭、不同年龄段的人都会陷入某种虚无状态。

最常见的一种描述是:生活每日重复,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更多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和家人朋友的情感联系越来越淡薄,身上还肩负着某种限制了自由的责任,比如学业、房贷、债务、养老…除非一直忙碌,一旦闲下来,内心就会无比空虚,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屏幕前的你呢?什么时候会感受到你的意义感、价值体系正在土崩瓦解?

在之前浏览过的网友们的故事里,我看到了这些元素活跃在土崩瓦解的现场:

1.生理因素

人的不同阶段,体内激素状态都在变化。大多数人更容易在二十几岁感受丰富,三十四十后便归于落寞。于女性而言,这还和例假周期、孕期激素密切相关。

2.认知上的祛魅

有朋友说以前很享受追星追剧,但自从了解到背后套路、营销逻辑、剧本公式等等,对事物看得更清楚后,曾经的爱好兴趣也就没有了吸引力。还比如对人性、对职场、对社会有了更真实乃至黑暗面的体验后,期待感不再。又或者是对自己的不再期待,看到自己的能力局限,这辈子再怎么折腾也就这样了,过往的目标和期望燃成了死灰。

3.意义感的边际效应

有些朋友没什么童年创伤、家庭不睦,他们一路顺风顺水,成家立业有车有房。但在一个个目标完成并拥有了一切后,有人依旧会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意义感在一次次体验中边际递减,哦,原来向往过的生活也就那样。

面对溜走了的意义,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原来的这些意义感都来自哪里呢?

我之前翻译过一篇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报告,他们对十七个发达经济体的一万多居民做了意义感的调研,询问他们“目前你觉得在生活的哪些方面感受到了意义、充实或满足感?”

总体的意义感来源排序如下:

(依次是:家庭和孩子、工作和事业、物质生活、朋友和社区、身心健康、社会环境、自由独立、爱好娱乐、学习和受教育、自然户外、伴侣、做社会服务、旅行、退休、信仰、宠物)

以上各点可归类分成几个方面:

一个是他人关系里的意义(家庭和孩子、朋友和社区、伴侣、宠物)

一个是个人事项里的意义(工作和事业、爱好娱乐、学习和受教育、旅行、做社会服务、退休)

一个是宏观图景里的意义(良好的社会环境、自然户外、宗教信仰)

一个是创造让意义感生成的环境条件里的意义(稳定的物质生活、身心健康、自由独立)

(详细的调研结果可见这里:生活的意义来自哪里?来自17个地区、1万多人的调研结果(译稿)|社会观察 )

调查人员发现不同地区的人们会有各自更倚重的意义感来源。也就是说,以上每一项的意义感既能被肯定☑️,也能被轻易否定✖️。你所看重的意义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眼里可能微不足道。所谓意义、价值,它们实际脆弱无比、可有可无。

在浏览网络上描述麻木生活的帖子时,总能评论里看到一些状态相反的留言。比如一位博主感叹三十五岁之后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评论里好几位朋友留言说,怎么会,自己反而是到了三十五岁后觉得人生更有趣了。

实际上,A身上的意义点是无法复制给B的,更无法通过鼓励、建议的方式带去所谓的正能量。个人意义感的开关类别可能相似,但它的操作无法代劳,每个人只能自己决定对意义的相信是要开启还是要关闭,要开这个点还是要关那个点。

在唯一的经历里,她经历了三次开关的闭合和开启。而且每次重新的开启她都有新的收获。

第一次,初中学业高压的沦陷到高中疯狂好友们的陪伴让她体验到友情对于自己的重要性——这是看见朋友;

第二次,毕业出路和实习的迷茫到终于遇见第一份工作的着落让她认识了自己适合什么、能做什么——这是看见自己;

第三次,三座大山的崩塌到加缪的西西弗斯让她明白毫无意义的行动如何创造存在——这是看见面对命运的姿态;

唯一说,当时特别难受的日子现在看起来其实都只是某个阶段。每个阶段她都突破了一层信息茧房,扩大了自己的视野疆域。

抑郁症不是人人都会有,但虚无的感受我相信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体验。每个人都有个“唯一”的故事,但同时又何其相似。

一个人一出生,大概都会被他人寄托、之后又被自我寄托要过上有意义的人生。有意义是对的,无意义则是在虚度。原本某位人类先祖为自己创造的精神养分,逐渐被繁衍复制成了某种被宣扬甚而被要求的集体意识。

意义是人类自创的游戏,只是现在一不小心就容易把自己套牢玩死了。唯一她的破局方式是突破信息茧房,她现在也在致力于突破青少年们的信息茧房。

继而,最后的问题是,人一定需要意义感吗?没有意义感的生活,是否也可以?面对这些开关,除了开和关,是否还有其他和它们共处但不互扰的游戏方式?比如,如果存在是一种积极,那虚无是否也可以是一种清醒?

又或者,开关本身的闭合开启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看到这些开关,以及能否意识到开和不开都是我们个人的自由,而且无论这选择是什么,它都代表不了你人生的对错,决定不了你过得值得还是不值得。

唯一,92年生人

访谈发稿时33岁

访谈时间:2025.1

访谈时长:约4h

王大安

场域活动孵化人/非虚构写字者

记录探索真实自我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