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安二十四年秋,汉水似有神助,汹涌澎湃,直灌进于禁七座大营。关羽独立高处,江风浩荡,卷起他赤红战袍,目光如电,俯瞰脚下滔滔洪流,魏军人马如同漂浮的落叶,挣扎在汹涌波涛间。关羽仰天长笑,声震四野:“于禁匹夫,可识我关云长水淹七军乎!”
消息如燎原之火传遍荆州,荆州城头,士兵们击节高呼,百姓们奔走相告,声浪冲入云霄。关羽威名,如日中天。此刻,他凝望北方烽烟方向,仿佛已见许都宫阙在自己赫赫军威前瑟瑟发抖。荆州城垒巍峨坚固,沿江烽燧沿江矗立,如守卫江山的沉默巨人,可保后方无虞。
然而安稳之下,暗流已然涌动。一日,江陵城守将糜芳正于城头巡视,偏偏一张军令笺飘落眼前。那纸上是关羽特有的凌厉笔迹:“粮草接济稍有迟缓,归时重责必不轻饶!”
糜芳的脸瞬间如被抽干血色,他紧攥着那纸,指节发白。身旁副将低语劝道:“将军息怒,关将军军令如山,我等……”
“军令如山?”糜芳猛地打断,将那纸揉作一团,狠狠掷于地下,那纸团碰在冰冷石砖上又微微弹起,他眼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终被点燃,“彼恃威凌人,视我等如草芥!莫非真以为我糜芳甘愿永世俯首?”多年积愤于此刻被彻底唤醒,那团废纸,如同一颗悄然埋下的火星,在荆州坚固的城防深处,悄然引燃了叛乱的引信。
建业城内,孙权端坐主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一卷密报。吕蒙立于阶下,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关羽尽提荆州之兵北进襄樊,后方空虚,如囊中之物。”他手指掠过地图上蜿蜒的江水,“沿江烽燧虽险,臣愿以商贾之形,乘其不备,白衣渡江,焚其烽燧,夺其江陵、公安咽喉要地!”
“陆逊何在?”孙权眼光扫向一旁。
青年将领陆逊应声出列:“末将已整军待发,封锁峡口要道,静待吕将军号令。”

烛火噼啪微响,映着孙权眼中决断:“荆州,孤必取之!传令:吕蒙为前部大都督,陆逊为后援,克日渡江!”
长江之上,浓雾弥漫,晨光仅能透入微弱光线。数艘商船悄然迫近烽燧台下,船头站立之人,正是乔装商贾的吕蒙。他身着粗布衣,头戴斗笠,脸上堆满商人式笑容,仰头对台上守军高声喊道:“军爷,风雨将至,容我等靠岸暂避一时。”
守军兵士探出头来,睡眼惺忪间,只望见船上堆满麻袋,认定乃是寻常商船,便懒洋洋挥了挥手。待船抵岸边,麻袋骤然破裂,寒光四射的甲胄赫然显露,精悍吴兵如猛虎出笼,瞬间扑上烽燧台,火光冲天而起!告警的号角只发出凄厉半声便戛然而止。
江陵城门下,糜芳静静凝视着远方腾起的黑烟——那是烽燧被拔的信号。他缓缓抬起手,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洞开,吴军如潮水般涌入了这座曾被关羽视为磐石的城池。吕蒙策马入城,目光扫过惊惶的百姓与那洞开的城门,冷峻的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低声对副将丁奉吩咐:“传令三军,不得擅取百姓一丝一缕,违者立斩!”
烽火寂灭,噩耗如冰水浇头。关羽正率军与曹仁在樊城下激战正酣,鼓角震天,忽然快马疾驰入阵,背上插着代表极危的红色翎羽:“江陵已失!烽燧尽毁!”刹那间,关羽如遭雷击,眼前阵阵发黑,手中青龙偃月刀竟觉沉重无比。他抬眼望去,樊城城头,曹仁布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嘶哑的吼声穿透战场:“关云长,汝无家可归矣!”城上魏军士气陡然冲天而起,箭矢如骤雨般倾泻下来。

腹背受敌,军心溃散如崩堤之洪。曾经威严无比的荆州军阵,此刻渐渐涣散。关羽只得率残部踏上了那条悲怆的西退之路。麦城孤寂矗立,残阳如血,遍染荒野。简陋城楼上,关羽默然伫立,褪色的“汉寿亭侯”大旗在寒风中扑簌作响。他遥望南方,那是荆州方向,是他一生赫赫功业骤然坍塌的深渊。夜色愈发浓重,仿佛也浸透了他深邃眼底的悲凉。
建业城中的庆功宴觥筹交错,孙权亲自为吕蒙斟满金樽。吕蒙接过酒杯,脸上却无半分喜色。他正欲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他猝然掩口,待松开手时,掌心赫然一片刺目殷红。孙权惊杯落地,酒液四溅,映着那摊鲜血,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许都魏宫深处,曹操抚着额角,刚刚服下的五石散未能驱散那熟悉的剧痛。侍从呈上染血泥土——那是荆州城头的泥土。曹操手指捻动那血土,声音嘶哑:“荆州……终入我手了么?”然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痛楚袭上头颅,眼前世界瞬间倾覆、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荆襄大地,曾因英雄执子而成为棋局中心,终又在棋局散去之际回归沉寂。魏、蜀、吴三国的旌旗在广袤土地上猎猎作响,各自覆盖着崭新的疆域版图。但山川无言,冷眼旁观那逝去传奇:关羽的威名、吕蒙的谋略、曹仁的不屈……连同荆州城头曾激扬的壮怀与悲声,一并沉入历史长河深处,仅余下那盘残棋上凝固的杀伐之气,在时光的风中寂然弥散。
历史洪流淹没无数名字,唯大争之世永不谢幕。当一方棋局尘埃落定,荆襄的血气并未消散,它浸透土壤,化作滋养新博弈的养分。新的战鼓已在远方隐隐擂动,那些被巨浪淘洗过的权谋与野心,终将在另一片山河重新排布星斗。劫争未息,弈者轮替,胜负不过是时代巨掌翻覆间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