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裴凌出征前,裴凌红着眼睛对天发誓:
有朝一日我归来,无论战况胜败,无论我是否康健,他都会娶我为正妻。
三年后,我灭南诏,攻突厥,大胜而归。
消息传到京城,圣上大喜,册立裴凌为太子。
而裴凌却请旨给他和崔氏嫡女赐婚。
往日追随裴凌多年的太子伴读等人却齐齐反对。
他们说:“沈将军还未归,殿下一意孤行,就不怕寒了将军的心吗?”
怎么会寒心呢?
魂魄是没有心的。
……
我死的那天,手里还攥着朝廷传来的抵报。
瑞王裴凌身在京城,心系北疆,平南诏,抗突厥,于社稷立下不世之功,着册立为东宫太子,清河崔氏嫡女崔婉册立为太子妃。
诏书一夜之间发往几十个州府,普天同庆,朝臣贺喜。
前往东宫祝贺的人数不胜数,无数奇珍异宝摆满了庭院,光是价值连城的珊瑚珠就有满满一整箱。
比裴凌和我定情那天热闹多了。
崔婉身着石榴红襦裙,带着龙凤呈祥的步摇,俨然是东宫主母的架势了。
她蹙眉看向月洞门:“萧大人还没来吗?”
“听闻殿下与萧大人情同手足,此番却如此怠慢,可是婉儿有何得罪之处?”
萧大人就是萧章,是裴凌的伴读,与裴凌一同长大。
裴凌朝一旁的小太监扫了一眼,那小太监立刻会意,朝萧府出发。
直到宴席开始,东宫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官员,却没有萧章的影子。
崔婉不再蹙眉,展开笑容,神色平静地招呼诸位宾客。
左不过她以后是太子妃,未来是皇后,东宫属臣如果尊重她认可她当然好,但若他们觉得她不配,她也无所谓。
圣旨已经下了,难道他们还有本事改圣旨不成?
我飘在裴凌身后,细细看着崔婉。
我不知道裴凌为什么选崔婉,更看不清崔婉对裴凌的感情。
有个侍女跑到她耳边耳语一番。
崔婉沉吟半晌:“继续派人去城门口等,无论如何,都要等到沈将军。”
我飘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大声喊:
“不用等了,我已经来了。”
酒过三巡,宴席结束。
裴凌十分体贴地亲自送崔婉回崔府。
清河崔氏,百年世家,崔婉的祖父是圣上的太傅,崔婉的兄长年纪轻轻担任大理寺卿。
若论家世,太子妃之位,她当之无愧。
马车上,崔婉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端庄静坐,就连马车颠簸,也不见她身形晃动。
裴凌率先打破沉默:“婉儿,今日筹备宴席辛苦了。”说着就要握住崔婉的手。
“为殿下效力,婉儿甘之如饴。”崔婉微笑颔首,得体应对,身体却微微靠后,避开裴凌的触碰。
裴凌的手悬在半空中,讪笑一声,纷纷准备矮凳。
崔婉进崔府之前,裴凌忽然在身后喊:“婉儿,成婚后,孤绝不负你。”
男人都喜欢发誓。
男人发誓的时候都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誓言。
可事后做不到的时候又当作理所应当。
我飘在空中看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夜色渐浓,寒风刺骨。
温柔,体贴。
这些都是裴凌曾经最擅长对付我的手段。
裴凌最终还是握住了崔婉的手,他甚至跟着崔婉进了崔府,理由是舟车劳顿,去府里喝盏茶,歇上一歇。
进门后,两人路过一处无人的竹林,裴凌忽然抱住了崔婉。
“婉儿,你会一直在孤身边的,对吧?”
2
呵。
这话裴凌也这么问过我,彼时我心疼他堂堂一个皇子却过得连臣子家的庶子都不如,抱住他不住地安慰他: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哪怕是死。”
后来我果然信守誓言,死了变成魂魄也跟在他身后。
此时此刻,我倒是十分好奇崔婉的反应。
往日在京中,我听过崔婉的名号,京中第一才女,得体端庄,才华斐然,闭月羞花。
从东宫到崔府,除了那个蹙眉,我甚至没在她脸上看到微笑以外的表情。
此时也是。
崔婉侧身推开裴凌,神色依旧淡淡:
“殿下自重。”
她后退一步,与裴凌拉开距离:“殿下放心,太子妃与太子夫妻一体,自然同仇敌忾,同进退。”
如此冷冰冰的回答却让裴凌十分感动,他心满意足:“婉儿放心,东宫里的一切都有孤,就是沈千虞回来,也动摇不了我们。”
裴凌的笃定让我一阵迷茫。
从前,我们相爱的时候,裴凌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动摇不了我们。”
那时,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和裴凌是在军营里认识的,他是被圣上厌恶放到军营中自生自灭,我却是被沈大将军捡回来的孤女,当成小子在军营里混吃混喝。
没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展现出了过人的武学天赋。
沈大将军开始教我兵法,带我上战场,还给我起了个名字“沈千虞”。
从此,我沈千虞渐渐地从百夫长到校尉再到先锋。
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战功,只有裴凌看到了我受的伤。
他将一瓶金疮药给我,说这是从宫里带来的。
“用了它兴许不留疤,女孩子嘛,留疤总归是不好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不能留疤,但还是乖乖用了他的药。
他长得好看,还关心我,告诉我女孩子洗澡要用热水,帮我梳头,教我穿衣搭配。
我觉得他会的东西好多啊。
我们越走越近,两颗孤单的心渐渐靠到了一起。
后来,沈大将军战死,我们一起扶灵回京,从此留在了京城。
那时,裴凌说:“若有朝一日圣上愿意召见我了,我就向圣上请旨给你我二人赐婚。”
我想,不就是让圣上召见吗,这太简单了,立个功劳就好了。
于是我以沈大将军义女的身份请求出兵。
明明那时候,裴凌还满心满意的都是我。
那天他红着眼睛,一口一个“对不起我”,最后对天发誓:“凌此生心属一人,乃沈氏千虞。”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他不再给我写信抱怨京城里官员的薄待的时候?又或者是他送来的礼物里再没有他亲手做的簪子和木偶的时候。
又或者是,他对崔氏有意讨好的时候。
沈大将军曾经说过,情谊这个东西,价值万金又贱如草芥。
其实裴凌曾经暗示过我,他写信说崔氏屡屡向他示好,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还是读懂了他信里的意思。
我回信说,崔氏门生遍天下,阿凌可用之。
其实我没告诉他,我只是不怎么读书,但我不是傻子。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有皇室血脉的宗室。
皇后娘娘有嫡子,贵妃娘娘有长子。
若不是裴凌有意拉拢,崔氏瞎了眼了向他一个毫无背景毫无恩宠的皇子示好。
我远在北疆,并不知道裴凌所谓的“崔氏示好”具体到什么程度。
直到萧章来信,他说裴凌有意求娶崔氏嫡女,然崔氏犹豫不决。
3
与此同时,我刚打下南诏,正要班师回朝。
裴凌来信,洋洋洒洒几页纸,力劝我,继续北上,争取一举拿下突厥。
于是我上奏圣上,继续在北疆待了一年。
打到突厥王宫时,京中传来消息,裴凌人在京城心系社稷,封为瑞王。
我高兴极了,正要给他写信庆和,告诉他,我很快就回去了,还给他带了礼物。
可裴凌来了信,他让我将兵权交给他。
“千虞,你毕竟是女子,兵权太盛了对你不好,不如将兵权给我,以后荣华富贵,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喝的。”
这个裴凌,连画饼都不会,凭什么我打下的战功要靠他给喝的呢?
裴凌絮絮叨叨说了会儿情话,崔婉态度恭敬神情冷漠。
其实,我和崔婉通过信。
刚打下南诏的时候,崔婉派人送信给我,问我裴凌是不是与我有情。
“我崔氏之女,虽志向中宫,却还不至于夺人所爱。”
我给她回信说:“回京细谈。”
只是我没等到回京这天。
收到册封太子和太子妃的抵报,我甩开大军一人一马日夜不眠地朝京城赶。
路过一片丛林,马匹被绳索绊倒,我也从马匹上摔了下来。
树上忽然飞下来数十个黑衣人,他们齐齐手持弓箭对准了我。
“谁派你们来的?”
我细细观察他们的兵器,武艺。
他们用的是中原常用的弓箭,武艺确是南诏惯用的大开大合样式。
一开口,浓浓的突厥口音。
这倒是让我迷糊了。
只是他们没给我思考的时间,数十把弓箭齐齐放箭,我连反抗对打都没来得及,便射成了刺猬。
鲜血流了一地,浸染了树林的草木,也染红了手里的抵报。
再一睁眼,我已经来到了东宫。
裴凌深情款款地看着崔婉,伸手扶着崔婉一同来赴宴。
大军有条不紊地朝京中出发,不时地有人给裴凌汇报行军进程。
他派人给我送了很多封信,可我一封都没回。
裴凌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
崔婉很会察言观色:“殿下,可是沈将军那边有什么事?”
裴凌隐去神色里的慌张,将送来的大军进程藏在袖子里,冲她温柔一笑:
“朝中之事,婉儿不必担忧。”
这一派温柔缱绻却又不动声色地藏东西的样子,像极了一年前我偷偷溜回京城见他的样子。
那会儿他总是写信我抱怨,京中之人多是墙头草,见我打了胜仗,都纷纷来恭喜他。
他被叨扰得烦闷得很。
我在处理军务的同时给他回信:“若是不喜欢,就给那些人吃闭门羹。”
等下次裴凌来信,却绝口不提那些墙头草叨扰不叨扰的事了。
我以为是他已经学会如何处理这种有意为之的讨好了,却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叨扰,他甘之如饴。
裴凌成了太子,皇后娘娘就算心中再不喜,也得做做样子。
她问裴凌可有想要的东西?
裴凌直言:“婉儿喜性情沉稳,素喜东珠,若母后肯赐下,儿臣感激不尽。”
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4
我曾跟裴凌说过,沈大将军捡到我时,我喉咙里正卡着一颗东珠,差点被噎死。
也不知是不是应激,哪怕过了这么些年,我一见到东珠还是下意识有种窒息感。
从前,裴凌曾经下令,所有人不得提“东珠”二字。
现在我才知道,他的这种刻意的珍视,可以给我,也可以给崔婉,甚至可以给其他随便那个女子。
我飘啊飘啊,不知怎么的又飘到了东宫。
东宫金吾卫首领霍明正候在书房,满脸焦急。
见到裴凌,他来不及请安,着急请示:“沈渊沈将军说见不到沈将军,那他和巡防营众将士便只能做圣上的巡防营,而非东宫的巡防营。”
沈渊也是沈大将军捡来的,比我大两岁,在巡防营中任职。
册立太子之初,若非沈渊在京中稳住局面,恐怕裴凌早就身首异处了。
裴凌睨了霍明一眼,表情淡定,甚至还带了点笑:“去打探打探沈千虞到哪儿了,让她回来就去找沈渊。”
霍明看着裴凌,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没派人去接应我,也不是没四处打探我,只是……
无论是正在进京的大军,还是北疆军营,抑或是京中,都没有我的身影。
裴凌一个激灵站起来,一把掀翻了桌上的笔墨:“你是说沈千虞跑了?”
“她能跑哪儿去呢?”
最后这句话,他似乎是在问自己。
霍明慌忙请罪:“属下打探过了,附近州府都没有见到沈将军的身影。”
裴凌绕着书房来回转了几圈,眼里的焦急渐渐淡去。
也许他觉得我是因为崔婉的事儿故意玩消失的。
半晌,裴凌忽然勾唇一笑:“不过是一个孤女,她能做到,难道崔氏嫡女做不到?”
“去,继续找,找到沈千虞压她来见我。”
他吩咐人去唤来崔婉:
“听闻巡防营副将乃是崔氏旁支的夫婿,眼下朝中争斗不休,不知婉儿可否助孤一臂之力。”
两人在书房正商量着,忽然书房门忽然被人闯开。
萧章双眼血红,攥紧了拳头:
“千虞她……”
“我也没有沈千虞的消息,阿章,你继续找,找到了让她来见我。”
萧章话还没说完,裴凌一个眼神,四个侍卫上前,押着萧章离开。
裴凌盯着萧章离开,转而温柔地向崔婉解释:“过去的一个下属而已,不过是居功自傲。”
被一箭穿心时我没感到痛,这话却像是要抛开我的心,疼痛难忍。
原来,我只是一个下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