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故事集中在《搜神记》十七、十八、十九三卷。怪,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妖精,系由年老的动物、植物、器物变化而成,是与人格格不入的异类。

《中国笔记小说史》(增订本)
它们作恶多端,常干坏事,并不时幻化为男子,淫人妻女,如《田琰》中的犬怪:“北平田琰,居母丧,恒处庐。向一暮夜,忽入妇室,密怪之曰:‘君在毁灭之地,幸可不甘。’琰不听而合。后琰暂入,不与妇语。妇怪无言,并以前事责之。琰知鬼魅。临暮,竟未眠,衰服挂庐。须臾,见一白狗,撄庐衔衰服,因变为人,着而入。琰随后逐之,见犬将升妇床,便打杀之,妇羞愧而死。”
这个犬怪专事奸污妇女,可恶之至。
物怪有时也幻化成求爱的女性,其中尤以狐最善于蛊惑男子。如《阿紫》中的阿紫:

《搜神记辑校 搜神后记辑校》
后汉建安中,沛国郡陈羡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灵孝,无故逃去。羡欲杀之。居无何,孝复逃走。羡久不见,囚其妇,妇以实对。羡曰:“是必魅将去,当求之。”因将步骑数十,领猎犬,周旋于城外求索。果见孝于空冢中。闻人犬声,怪遂避去。羡使人扶孝以归,其形颇象狐矣。略不复与人相应,但啼呼“阿紫”。
阿紫,狐字也。后十余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来时,于屋曲角鸡栖间,作好妇形,自称阿紫,招我。如此非一。忽然便随去,即为妻,暮辄与共还其家。遇狗乃觉。”云乐无比也。道士云:“此山魅也。”《名山记》曰:“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
后世称善作媚态惑人的不正派女子为“狐狸精”,就是由《阿紫》这类故事演变而来的。

《中国狐文化》(修订本)
阿紫的神通也确实够大的。王灵孝因而放弃了职守,抛弃了发妻,被救出来后,还恋恋不舍地回顾那段“乐无比”的生活;阿紫之善于媚惑,可见一斑。至于别的物怪,虽也想方设法媚人,但那魅力就小多了。
如《搜神记》卷一八《苍獭》:“吴郡无锡,有上湖大陂。陂吏丁初,天每大雨,辄循堤防。春盛雨,初出行塘。日暮回,顾有一妇人,上下青衣,戴青伞,追后呼:‘初掾待我。’初时怅然,意欲留俟之。复疑本不见此,今忽有妇人冒阴雨行,恐必鬼物。初便疾走。顾视妇人,追之亦急。初因急行,走之转远;顾视妇人,乃自投陂中,泛然作声,衣盖飞散。视之,是大苍獭,衣伞皆荷叶也。此獭化为人形,数媚年少者也。”
苍獭之不高明,从几个方面看得出来:
其一,全身上下都穿着青色的衣服,撑着青色的伞,装束甚为古怪;其二,它诱惑的对象是管堤的小吏丁初,丁初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女子,现在忽然有个女人冒着阴雨走路,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其三,丁初快步地走,它也追得很急,但距离却越拉越大,足见其能耐有限。如此獭怪,却多次用色相来迷惑年轻男子,假如有人上当的话,那也只是因为太好色的缘故,适足以见出人性的弱点。

《狐媚丛谈》
女性的狐风情万种,男性的狐则往往别有慧根。这一复杂形象的出现丰富了中国古代的文学长廊。
如《张茂先》所载:
张华,字茂先,晋惠帝时为司空。于时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积年能为变幻,乃变作一书生,欲诣张公。过问墓前华表曰:“以我才貌,可得见张司空否?”华表曰:“子之妙解,无为不可。但张公智度,恐难笼络。出必遇辱,殆不得返。非但丧子千岁之质,亦当深误老表。”狐不从,乃持刺谒华。
华见其总角风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雅重之。于是论及文章,辨校声实,华未尝闻。比复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箴八儒,擿五礼,华无不应声屈滞。乃叹曰:“天下岂有此年少!若非鬼魅,则是狐狸。”乃扫榻延留,留人防护。
此生乃曰:“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学问?墨子兼爱,其若是耶?”言卒,便求退。华已使人防门,不得出。既而又谓华曰:“公门置甲兵栏骑,当是致疑于仆也。将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谋之士,门而不进。深为明公惜之。”华不应,而使人防御甚严。
时丰城令雷焕,字孔章,博物士也,来访华。华以书生白之。孔章曰:“若疑之,何不呼猎犬试之?”乃命犬以试,竟无惮色。狐曰:“我天生才智,反以为妖,以犬试我,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华闻益怒,曰:“此必真妖也。闻魑魅忌狗,所别者数百年物耳,千年老精,不能复别。惟得千年枯木照之,则形立见。”孔章曰:“千年神木,何由可得?”华曰:“世传燕昭王墓前华表木已经千年。”乃遣人伐华表。
使人欲至木所,忽空中有一青衣小儿来,问使曰:“君何来也?”使曰:“张司空有一年少来谒,多才巧辞,疑是妖魅;使我取华表照之。”青衣曰:“老狐不智,不听我言,今日祸已及我,其可逃乎!”乃发声而泣,倏忽不见。使乃伐其木,血流。便将木归,燃之以照书生,乃一斑狐。华曰:“此二物不值我,千年不可复得。”乃烹之。

《博物志校证》
《张茂先》所展示的想象力以及表现技巧堪称别开生面。
首先,狐怪被赋予了博学多识的品格。
关于狐怪的学问广博,《搜神记》卷十八《胡博士》也略有涉及:“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胡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可见,潜心于学问是当时人心目中狐怪的特征之一。

《唐前志怪小说史》
而《张茂先》对这一特点的渲染尤为淋漓尽致。张华是西晋首屈一指的诗人、学者,可在千年斑狐面前,居然应对迟钝,处于下风。
他们所探讨的范围是异常广泛的,从文章的优劣成败,到作家的名实之异,从《史记》《汉书》《东观汉记》等历史著作,到《老子》《庄子》等诸子百家,从《诗经》中风、雅的旨意,到颜渊、子夏等十哲的学问,从子张氏、子思氏等八个儒家学派,到吉礼、嘉礼、宾礼、军礼、凶礼等五种礼法,广泛涉及天文、地理、人事等重要方面。斑狐的大家气象,由此可见。
其二,狐怪的神通也非其他物怪所可比拟。
据葛洪《抱朴子·内篇·对俗》说,“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人形。”[1]“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2]

《影印宋刻本抱朴子》
普通的动物怪,往往稍不留神就会露出原形,比如前面提到的《苍獭》中的獭怪;而且獭怪虽也能变化人形,却无法改换其“苍”色,以致动辄令人生疑。狐怪就奇异多了。他变作书生,年少风流,肌肤洁白如玉,举动从容不迫,顾盼生姿,神采奕奕,几乎看不出一丝狐的痕迹。
按照当时人的看法,物怪见了犬,通常会现出原形。所以,怀疑书生是鬼魅或狐狸的张华,当即叫了猎犬来试,书生竟然没有一点慌乱的神色。张华乃用千年神木点燃了来照书生,斑狐这才显出原形。
张华在西晋以博物著称,只有他才有能力找到辨别出千年物怪的方法,所以他自负地说:“此二物(华表木和斑狐)不值我,千年不可复得。”言下之意是:如果不碰上我张华,这两样东西是不可能被发现的。
其三,张华之所以对物怪毫不容情,是因为物怪是与人格格不入的异类。

《中国狐文化的心理分析》
斑狐变成读书人来拜访张华,似乎并未作什么坏事,而张华却必欲“烹之”而后快,这里有一个假定:人与怪是势不两立的,没有任何悲悯的必要;从本性来说,物怪总是要做坏事的。
后来,《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对妖怪也通常以斩草除根为原则,正是这一志怪传统的自然延伸。
其四,《张茂先》的叙事缓急交错,很有情致。
小说开始,斑狐自以为年深日久,已能变化不测,打算拜访张华,一试身手;华表木劝它别贸然行事,担心它不仅毁了自身,也会连累华表木遭殃。这一段交代,是结局的预示,具有悬念的功用。中间展开斑狐与张华的对垒,谁胜谁负,难以逆料;博物家雷焕的到来,引出了以猎犬试书生一幕,书生满不在乎,情节出现了较大曲折,读者不禁要怀疑开端的预示了。

《中日狐文化与狐戏的比较研究》
张华提出用千年华表木来试书生,故事如河流进入宽阔的河道,呈舒缓气象;华表木化为青衣小儿来打探消息,闻讯大哭,故事迅速走向结局。其叙事技巧,已相当老练成熟。
注释:
[1]〔晋〕葛洪撰;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第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七,第3652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