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乱世,这里人命不值钱,女子地位比草贱。
直到有一天,我救下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跟我说同志,说平等,说革命。
最后她问我,愿不愿意将红色的思想带到全世界。
我同意了。
于是赤旗插满大地,红色思想终结了乱世。

1
我出生那天,我娘难产。
她汗津津地躺在那昏暗的,密闭的,见不得光的小房子里,嚎了整整一天一夜,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
经验丰富的产婆对着外头传话。
「这胎恐怕是要难产了,不知大人是要保大还是保小。」
我爹头也不抬,嫌恶地远离着这间在他眼中沾满女子污血的产房,冷冷的声音传遍了院子,仿佛里头的那人不是与他同床共枕十年之久的发妻。
「自然是要保小的。」
保小的?怎么保?
当然是直接剖开妇人的肚子,取出里面的胎儿。
早就习以为常的产婆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大剪子。
剪子上有斑斑锈迹。
她拍拍娘亲的肚皮。
「夫人,对不住了。」
娘亲的奶妈跪倒在众人面前。
「再等等,再等等,头就要出来了。」
产婆有些犹豫,奶妈见状,连忙起身抓紧机会往娘的嘴里塞了一块参片。
趴在床前,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娘额前的汗。
「小姐,再加把劲,孩子已经可以见着头了。」
「您可千万别睡,睡着了可就起不来了。」
娘亲意志不清,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下人怕她咬断舌头,又忙给她嘴里塞了一团布。
她听到这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劲,浑身用力,竟然真的把我生了下来。
「生了生了!」
「生了生了!」
娘躺在床上,面色如纸,像是下一秒就没了声息。
可没有人在意她。
她们将我团团围住,给我裹在布里面,抱着我去见外头的爹。
「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女孩。」
我爹本来欲要展颜的脸顿时又拉了下来,他的眉头皱得老高,本欲伸出的手也被他收了回去。
「怎么又是个女孩?」
说罢,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浪费我的时间。」
我爹走了。
他既没有看一眼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娘亲,也没有看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就这么甩手走了。
他去花楼里喝花酒,去后院里搂其他的姨娘。
他要去造他的儿子。
去强求他命里也不知是有还是没有的万子千孙,传宗接代。
2
我爹不喜欢我。
但我娘很爱我。
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捧在手上的珠宝,是她的命根子。
我在我娘肚子里闷得久了,一生下来,身体就要比寻常人弱上几分,没几步,便要喘几下。
所以娘对我一向颇为宽容,平常也不太拘着我,对我的要求也不过是活着便好。
我同府上的其他姊妹关系不错。
年龄与我最近关系最好的,是宋姨娘生下来的四姐姐。
四姐姐长得很好看。
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的样子有一股朝气,像是山间的雀,林中的花。
我很喜欢。
她偷偷在闺房里藏了一本书,书里有大漠长月,江海山川。
她说总有一天,她要嫁给她的如意郎君,然后一起去看塞北外的雪,扬州城的水。要用她的脚,去丈量脚下的每一块土地。
最好再写一遍传记,让世人都知晓她的名字。
她说这话时眼睛仿佛在发光。
3
今日是四姐姐的生辰,我给她准备了礼物。
是一本书。
书里有她喜欢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想必她一定会喜欢。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晚间才偷偷摸去她的院子。
我想着她到时候见着我时会何等惊喜,却不曾想撞见她在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面目狰狞,哭得一点儿都不好看。
她在喊:「姨娘,我好疼啊,姨娘!!!」
宋姨娘搂着她,低低地哄着。
「不疼啊不疼啊。」
「等娘给你裹好了小脚,日后就不疼了。」
宋姨娘拿着板子,连同着身旁的几个婆子,硬生生掰折了四姐姐的脚。
「啊!!!」
四姐姐的舌头被她自己咬出了血,为了怕四姐姐咬断自己的舌头,婆子拿着一团布堵住她的嘴。
于是那块布,也红了一片。
长长的布帛裹紧四姐姐的脚,也包住了她的梦想。
恍惚之间,我仿佛觉得那块布好像真娘成了一条狰狞的毒蛇。
它在一点一点绞紧勒死它的猎物。
可我却觉得,被绞紧勒死的,不是那只脚,而是四姐姐。
4
我悄悄地躲在四姐姐闺房的窗下,等屋内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悄悄溜进她的房里。
四姐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白如纸。
她说:「阿姜,我再也走不了这万里地了。」
她哭着,笑着,似是疯魔般扯下自己脚上的裹脚布,露出她那双刚刚成型的三寸金莲。
我知道三寸金莲。
宋姨娘就有一双三寸金莲,我爹总是夸赞宋姨娘走起路时,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好似步步生莲。
又因外形似水中弯月,我爹对此颇为喜爱,宋姨娘也因此受宠。

我曾以为它真如它名字那般美,却从未曾想过,它其实丑恶得令人作呕。
恍惚之间,我在想,倘若我爹真的看过宋姨娘足衣褪下一双小脚的模样,当真还会觉得它美吗?
可为何我却觉得,这双脚丑得惊人。
长长的,夹杂着殷红色鲜血的裹脚布散作一团,露出里头狰狞的内在——深深被折断的脚趾,高高隆起的足弓,严重畸变的脚掌……
我从未亲眼见过前朝的酷刑,只在书上瞧上见别人瞧上几句三言两语,可眼前这一幕,却让我觉得,这同前朝的酷刑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瞬间,我只觉得胃在翻江倒海。
「五小姐,夜深了,你这么在这?」
宋姨娘贴身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为什么?」
我紧紧地盯着嬷嬷,脑子空白一片。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哪有什么为什么?」
嬷嬷的声音很温吞,她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将无力支撑自己身子,不小心摔倒地上的四姐姐重新抱回床榻上。
「自古以后皆是如此,夫人是这样,小姐是这样,你以后也是这样。」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吗?」
我好像看见她在笑。
那笑中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恶意,就好像年长成熟的大人听见幼童说出童言童语,仅仅只是单纯被话里面的天真给逗乐了。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
「只有先吃苦,日后才能甜。」
「时人最爱三寸金莲,就算小姐不缠,也有其他人要缠,一步落于人,步步落于人。」
「若不如此,如何才能许个好夫家。」
她的声音还是如平常一般温吞,慢悠悠地,好像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可我却觉得好冷。
从手心冷到了心间。
一寸又一寸,我好像整个人都冻着了。
我只觉得整个人冷得发颤。
嬷嬷毕恭毕敬地将我送出院子。
走出院子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
——四姐姐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就像被困住了终生。
5
四姐姐的心情日渐积郁,伤处迟迟不见好,反倒是突发炎症。
我爹不关心女儿的死活,反正他膝下的女儿那么多,只是随便派了外头的几个大夫去了四姐姐的院子里头。
大夫候在门外头。
他在外头问一句,内室的丫鬟便往里头传上一句,等上几息,等那丫鬟带着新的回答出来,如此循环往复数十次。
我懵懵懂懂,依偎在娘的怀里。
只觉得那大夫当真厉害,竟然能隔空看病。
娘亲苦笑:「那是什么厉害,不过是为了女子清白。」
「你四姐姐伤的是脚,这哪里能被外男见着。」
我问:「这清白比女子性命还要重要吗?」
娘亲沉默了片刻,良久之后,才缓缓地开口。
「这清白就是比女子的性命还要重要。」
「这个世道,女子的性命比草还贱。」
她说得不轻不重,可我却觉得,娘亲好难过啊。
6
四姐姐死了。
即便有如流水般的补品源源不断地送进她的小院子里面。
她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我爹知道了这件事后,暗道一声晦气,再说上一句老四福薄。
这事也就完了。
女子死后不得迁入祖地,怕坏了风水。
便是真的要迁,也只能随着丈夫迁入夫家。
可四姐姐只能称得上是早夭,更没有丈夫。
只能是被草席随意一卷,丢进了附近的乱葬岗里头,成了里头一具无名女尸。
宋姨娘不愿意啊。
那是她的肉中肉,骨中骨。
她怎么能让她的女儿死后连个安息之地也没有呢。
娘亲曾说过,宋姨娘这人,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向来最会权衡利弊。
可我却觉得娘亲说错了。
我觉得宋姨娘并不聪明。
她若是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激怒我爹。
她日日夜夜跪在我爹的书房前,求他网开一面,莫让四姐姐,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我爹被哭得心烦不已,只觉得晦气。
于是隔天,这个曾经颇得他宠爱的宋姨娘便转手被他送给了他的同僚。
我偷偷躲在帘子后面,听见我爹在宴会上高谈阔论。
「不过是个侍妾罢了,黄兄若是想要,便送与你好了。」
他那般豪爽。

仿佛随便送出去的,是阿猫阿狗,而不是曾经为他生儿育女的侍妾。
往来宾客无不点头称善,他们夸赞我爹慷慨大方,不拘一格,颇有魏晋遗风。
我躲在帘后,倒退数十步,狂呕不止。
事后我听嘴碎的婆子们说。
那同僚脾气古怪,对后院女子非打则骂。
他后院女人多,但是换得也快。
宋姨娘也死了,死在了被换走的第三日。
听说,她死前恳求府上的仆从,将她同四姐姐埋在一块。
「若是同囡囡埋在一块,外头的孤魂野鬼就不敢欺负她了。」
7
我爹在坊间左右逢源。
他今天给这个大人送女人,明天请那个大人喝花酒,后天再为另一个大人献上家财无数。
比他高位的就算扇他一巴掌,他面上也不会有半分不悦,反而会笑着夸那人扇的好,就连巴掌印也比旁人的要漂亮。
比他地位的就算是上前来交好他,他连门都不开。
简直将势力刻到了骨子里面。
娘亲说我爹的心比旁人要狠,也比旁人能够拉下面子。
只要能够得到他的荣华富贵,他什么都能舍得下来。
这样的人野心比谁都还要大,也比谁都跟不择手段。
娘亲说得没错。
我爹爬得越来越快,爬得越来越高。
他看不上晋城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
他想要去京城当大官。
于是他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一位途经至此的皇亲国戚。
我爹欣喜不已,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同这位皇亲国戚搭上关系。
便花去大半身家,打听这人的喜好。
终究探听到这位在坊间自诩当代曹贼。
他得知此事后,沉吟片刻。
当天,我爹跟娘亲说:「你嫁给我十几载,只为我生了一个没用的女儿,害我何家绝了后。」
「我本该休了你,可到底夫妻一场,不忍让你如此难堪。」
「如今我将你典给那位大人,你需好好服侍他,三年之后,我自然会将你迎回来。」
「你照样是吾妻。」
我躲在角落里,听到了我爹冠冕堂皇的话。
明明是怕世人说他卖妻求荣,却偏偏硬是要将一切过错推脱到娘亲身上。
他分明早就恶了娘亲,却还要惺惺作态地于娘亲一封典妻书。
那可是典妻啊,他怎么能将把阿娘当做货物一样典送给他人。
我想要冲出去,冲出去质问他。
为何待娘亲如此薄情,明明她是他的发妻啊。
可偏偏娘亲的丫鬟死死地捂住我的嘴。
「小姐,您不能出去,否则,您与夫人都落不得好。」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爹写下那封典妻书,看着他对娘亲百般贬低,昔日温情如泡影,看着他一点颜面都不留给娘亲,甩手离去前还叫她认清现实早做准备。
娘亲满身悲戚。
「三从四德,贤妻良母……我自觉学了这些,便能一生美满。」
「可到底是个笑话。」
我跑过去抱住她,生怕她下一刻就碎了。
她蹲下身,摸摸我的脑袋。
「阿姜日后莫要学娘亲。」
「被困在这后宅一辈子。」
眼泪如珍珠般落下。
「你外祖父外祖母骄傲了一辈子,娘亲不能给他们丢脸啊。」
她推着我往外头走,看我的眼神夹杂着万般不舍。
「娘亲的小阿姜,日后要平平安安长大。」
我咬着嘴唇,惶恐地拽住她的衣袖。
那一刻,我大概是知道,自己要彻底失去她了。
8
娘亲死了。
吊死在她的卧房内。
她死的那天,我爹在花楼里寻欢作乐,等娘亲的尸体都凉透了,才醉醺醺地从花楼里被人搀扶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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