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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渡荆门送别》:一个人的回忆永远忠实爱着、陪伴着他的未来

想必很多师友也有类似的体会,即对于同一首诗,年少时,爱那里面的“画”——一般而言,也就是这首诗中的名句;而后来啊,爱那里

想必很多师友也有类似的体会,即对于同一首诗,年少时,爱那里面的“画”——一般而言,也就是这首诗中的名句;而后来啊,爱那里面的“情”——不论名句不名句的了,爱那里面真正能引起同情共感的部分……一言以蔽之,所谓“诗情画意”,实则“画意诗情”——盖欣赏文学,先看画意而后解诗情。——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并不复杂。

一个呢,人类普遍的认识过程就是从图像到文字,从形象到抽象,而“情”这个东西,又何止抽象——又何止因为无形而不易理解?而分明是除非你身受过,否则断不可能感同之。忆及崔颢的那首《黄鹤楼》,年少时哪里来的感同身受?咿咿呀呀跟着老师背“标答”罢了,心里头,好看的还是“晴川历历汉阳树”呐!而真的到了有家回不去,回亦不见人的时候,到了经历过真正的乡愁的时候,“日暮乡关何处是”便忽地代替掉了自己的叹息——忽地成了自己写出来似的……

还因为什么?除了符合人类的认识过程之外,还因为什么以致“诗情”较之“画意”,来得更迟一些呢?——二一个,人的阅读能力也是进化着的——那种融合“景语”与“情语”的阅读素质会持续进化,随之,那种渐渐能消化复杂表达、多层次表达的能力会提升。一时较低的阅读素质配不上较高超较复杂的文本,实非罕事。忆及年少时读《红楼梦》,觉“闲笔”颇多,写这些花草这些室内装饰做什么呢,快快给我写宝黛,写钗黛!而但凡读《红楼》读到了现在,敢问:可还见得到一处闲笔吗?甚至哪里还有孤立的宝黛呢?世事皆在其中,人间尽在其中……这大约就是消化复杂表达的能力提升了。

所以,为什么对于文学作品,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触动之处呢?概而言之,惟“成长”这两个字已矣——一个是生命本身在成长,一个是阅读能力在成长。就这么简单吗,别的原因呢?别的原因多了,但大约也是不同方面的“成长”罢了。——但是……不“但是”了,再专门举一部作品具体说说这件事吧,再具体说说何谓“生命本身在成长”?何谓“阅读能力在成长”?尤其对于年轻读者,对于还没有成长到一定程度的读者,即此,能否先提前预支一部作品完整的样子?

以下,我们就举一首李白的大名篇具体看看成长这件事,看看其中的由画意到诗情,就是大家都极熟悉的——《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画意

这首诗怎么了?这首诗不是一向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联著称吗——读之,甚至会觉得颔联的字号都大一号似的?

是的,没错,但这只是《渡荆门送别》之诗的“画意”,而非它真正的“诗情”所在。画意、诗情、诗情与画意的融合,仅读“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联便最多只是读了它的三分之一而已……——但,既然我们谈的就是“成长”这件事,那就不妨从成长的起点——对于画意的体会——谈起。那么,首先,《渡荆门送别》之中的那幅画什么样子呢?何至于就成了整首诗的名片呢?

这幅画是啊:第一,我,李白,出蜀啦!离开蜀地家乡,经巴渝,出三峡,驶向荆门山之外;我啊我,我要去湖北、湖南一带楚国故地好好看看(“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画卷继续展开,第二,哎呀呀,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呀!

何谓“山随平野尽”?船出三峡,渡过荆门,风景为之巨变:两岸崇山消失了,而忽地展开成了平坦无际的原野……什么又是“江入大荒流”呢?前句是我过去没见过的山势,这句是我过去没见过的水势——您说这还是同一条长江吗,怎就能从深深嵌进地下而忽地成了泻泻浮荡地上?——至此,不得不感叹一声,李白那是写得真好啊,勿怪乎这两句能够成为全诗的名片!

盖,一则,全给他画出来了啊——区区十个字,整段长江中游的景象就全给他画出来了啊!而,二则,即便不查任何背景资料也轻易就能感触得到这时的李白非常年轻。突变的山势涨满了他对壮游生活的欣喜,突变的水势涨满了他对未来人生的信心(实际也的确是李白青年时代作品)。总之就是全诗的“画意”业已涨满,“诗情”呼之欲出,但,惜乎它的真正诗情就不似它的画意这般容易得到了……

诗情

《渡荆门送别》的诗情怎么就“不易得到”了呢?有这么复杂吗?

我们不妨继续展开画卷,是:第三,“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画卷的上半部分画白日里的江山,而它的下半部分则转为一种夜景交织白日所见的景象了。且不说诗情,画意上就复杂了很多。

何谓“月下飞天镜”?夜里,江面映出的明月如镜子一般平静——天上哪个仙人抛下的“天镜”吧;自然的,白日里欣喜若狂的心情也渐渐归于平静。然而,一个“飞”字却道他毕竟还是青年时代的李白,平静中仍然带着猎奇的兴奋。再然而,至“云生结海楼”就没有兴奋了。这可是又到白天了啊,不是该继续画“江入大荒流”吗?李白的思绪却随着白云“结”为了一片难以名状的海市蜃楼(“云生结海楼”)——“搁笔,我不想再画了……”全诗真正的诗情这才终于酝酿好了。

是:第四,画卷的最后一笔没有画面,没有画意,全是诗情并翻回头拢住了全诗的诗情,把前文“景语”底下的“情语”统统激活了过来。“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情呢?全诗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郁结一会儿又难过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情呢?

忆及年少时第一次读这首《渡荆门送别》,岂止不去想它画意背后的诗情究竟是什么?我还算热爱文学热爱李诗的,但当时连“全诗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郁结一会儿又难过”都没读得出来,更不用说看懂它的诗情了……——什么时候有点看懂了呢?第一次出国访学之时。

坐在接新生的大巴车上向百里之外的学校驶去,路上,那个兴奋那个新鲜啊,那分明就是李白第一次见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奇景的心情。傍晚,还没驶到,入夜,还没驶到,“月下飞天镜”的心情渐渐出来了。还兴不兴奋呢?兴奋,但那已经变成一种理智的收缩动作大于感情的伸展动作的慢慢的品咂了……

第二天,倒时差,早早即起,仰望天空,“云生结海楼”——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离家这么远了……远到我只认识我自己一个人了啊……”当初多么着急办手续离家,此刻就多么恨不得把整个中国塞进背包里带来。随便乱走,乱走到学校的一处河边,一只草虫跳上了我的鞋子……哎呀呀!哎呀这是故乡派一道河水送我送到万里之外、地球这边了吗?

所谓“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不是我舍不得故乡,而是故乡舍不得我,是它当初既鼓励我出去闯闯,此刻又默默守候着我怕我孤独——那是父爱加之母爱,加之祖先在天之灵之爱,加之造物主其实爱着他创造出的每一粒尘土,加之一个人的回忆永远忠实爱着、陪伴着他的未来……——那时候,李白的这首《渡荆门送别》方“忽地代替掉了自己的叹息——忽地成了自己写出来似的”,方忽地对我露出了诗情。那时候,“原来这首诗竟写活、写透了少年游子心事……”

诗情与画意的融合

“所以,为什么对于文学作品,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触动之处呢?”还是那话,惟“成长”这两个字已矣——生命的体验在成长,观察生命甚而企图勘破生命的能力也在成长。而今,距离我以上对于《渡荆门送别》的理解又许多年了,而今对于它的观察或理解又不甚一样。

姑妄言之——言之是一者,不知哪天竟忽然注意到了“渡荆门送别”的题目——看这题目:送别诗嘛,但这……这送别的谁呢?全诗不就李白他哥儿一个吗?于是乎,二者,若李白这不是失误(清沈德潜就认为题目“送别”二字可删),当就是指尾联处的“故乡水”来送别他吧,是那个“五岁诵六甲”的少年李白送别他这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青年李白吧……那么,三者,一切就都对了——更对了。

盖《渡荆门送别》不仅“写活、写透了少年游子心事”,更写活、写透了送别——兴奋、郁结、感伤——一一囊括了送别尤其“自己送别自己”的不同层次。第一层,兴奋,颔联名句;第二层,自兴奋过渡向郁结、迷茫,“云生结海楼”;第三层,感伤——而那又是混合着后悔、不悔的多彩多面的感伤。“画意”“诗情”关合为一,“物”“我”融合为一,这就像王国维先生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等几句词一一对应治学成人三种境界一样(《人间词话》)……——总之啊……总之就是其实无从提前预支一部作品完整的样子。

盖你的人生什么样子,你对文学的理解什么样子,乃或你刻下成长为了什么样子,这部作品就什么样子。且越是优秀的作品越是这般装载得下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所有人的一生。——从来就没有“一部作品完整的样子”,又谈何“提前预支”呢?文学没有绝对真相,甚至不必有真理。我们平时看这个方家解读,那个大师讲说,大面儿上而言,“云生结海楼”已矣,互相交换把玩一下彼此的“海市蜃楼”已矣。凡真正好的讲说,真正好的海市蜃楼,讲说者必先过好、过活、过透他自己这一生——见过足够美足够丰富的“画意”,饱尝过人间“诗情”;而真正好的写作,看看李白,更不必说,更只能如此……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1月4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李白《李太白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唐才子传》,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王国维《人间词话》,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何国治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