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这个人呐，心里太干净而为人太真诚了。李白一直以来的情况其实都比他好，对吧——比他有钱得多，比他有名得多？且李白并不一定多么念着杜甫，对吧——李白就没给杜甫写过《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二首》这样的诗（当时两个人差距太大且李白就那么个性子，正常）？但杜甫不想这个，就是非常非常纯粹地佩服李白，思念李白，担心李白，理解李白……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大家一定都很熟悉，尤其“文章憎命达”这一句。如此千古名句，出自谁之手呢？出自我们的老熟人、中文读者的家里人——诗圣杜甫之手。“哦！那就对了，杜甫自己那经历，那文章……怪不得要如此感慨呢！”然而，这两句还真就不是杜甫为自己写的，而是为我们的另一位老熟人——李白写的。一“憎”一“喜”，哲理深辟，情义深婉，所以，我们的“诗圣”这是为什么呢——历史地看，文学地看，都为什么呢？以及我们的“诗仙”这都为什么呢——总不能比出了名境遇糟糕的杜甫的境遇还糟，竟让被哀怜者哀啭至斯？……

我们看上下文，杜甫之全诗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天末怀李白》）

“太白捉月”画意

全诗诗意不难理解，一首典型的伤怀友人之作。然具体言之，则不论是它底下的历史沉积层亦或者它上面的文学建筑，都太值得一叙——一思量——了。——首先，诗题“天末怀李白”何谓？

那是真的诗圣漂在天这一端而诗仙漂在天那一端啊！——是时也，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也，杜甫刚刚从“杜拾遗”的位置被贬以致辗转华州（今陕西华县）、秦州（今甘肃天水）——也就是这时节，我们的诗圣徘徊“北天之末”云也。李白呢？李白则因为卷入永王李璘叛乱拟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正安），好险差点给杀了——也就是这时节，我们的诗仙徘徊“南天之末”云也。这是历史地理意义上的“天末”，那，文学意义上呢？——杜诗一上来便写道“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即文学上、情感上，那也是深秋一年暖气之末以及一生落拓的谷底了……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画意

所以，二者，杜甫以首联“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之笔严丝合缝照应着“天末怀李白”这个历史信息极为丰富的题目。是历史的沉积层上，自然而然长满了文学的参天古木，不由分说回荡起了情感的长吁短叹。“老李啊，我们俩啊……一个北天之末一个南天之末，又俱在时局庙堂之末，战战兢兢，凄凄艾艾，临渊履薄……后世君子啊，您就说……就说这都是怎么了呢？老李啊，你又觉得这都怎么了呢？……”

往下，三者，诗人以颔联，在这一腔怨艾之中又加入了一层对于朋友的关心。——“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何谓也？“我给你的书信啊……回信几时能到？太希望听到你最新的消息了！不过，最最最重要的还是你一路保重自己！山高水远，艰难险阻，一定保重自己啊！”历史地看，大约杜甫这时已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好友李白不会被杀——遇赦放还的消息，但，犹且不能太确定、太乐观，还是非常非常非常地担心。而文学上，这是什么神之文章啊——怎么能这么厉害？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画意

颔联“鸿雁”“秋水”诸语，用字极平凡但画面感又极强，且那处处的一语双关——“一语几关”。譬诸其第一关是，“鸿雁”谓书信，准确传达了“盼君速复消息”的诗意；其第二关是，天边“一”也“人”也的雁影又自与“秋水”“江湖”谐成画面——您道它是叙事，道它是描写，皆可……噫吁嚱——噫吁嚱这里还可以有第三关，即叙事加描写再加上寄情——寄殷殷叮咛朋友之温暖的情，寄感同身受江湖险恶之苦涩的情，寄天涯比邻之浩大的情……还是那话，太好太厉害了，这是什么文章奇才啊！

再下，四者，颈联到了，千古名句到了，一诗之眼到了。何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就我们平常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姑妄还是从“历史”“文学”两方面去看。则：第一，历史地看，这里便又加深了一层对于李白近况的不乐观、不确定。“太白啊太白，你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作为文章巨子，文学之神岂能饶你——那不得玩儿了命地磋磨你？作为政治稚子，历史之神岂能饶你——那不随手放出几只魑魅魍魉便谗毙了你、打倒了你？……”历史地看，尤其我们今天开着上帝视角去看，杜甫这里其实都说中了。

杜甫画像（奚文渊《杜甫诗意图》）

而，第二，文学地看，颈联这里则又是“用语平凡”却“一语几关”。——平凡者，杜诗的一大身份标签也在这里——这两句并整个这一首诗，正即是杜诗“平中见奇”的典型一例。一语几关者，比如第一关，这首先是杜甫对李白说的——“你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第二关，也是杜甫对他自己说的——“唉，岂不知我也是这样的人啊”；第三关，又是对古今所有李杜这类人说的——方家言之：“一憎一喜，遂令文人无置身地……”（近代高步瀛引邵长蘅语）

一言以蔽之，杜诗乃至全体好诗大约都是这样“不思量，自难忘”（浅读），而继之以“一思量，更难忘”（深读）——越思量便越难忘。

“不思量，自难忘，一思量，更难忘”画意

最后，五者，尾联“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又当如何历史地看，文学地看呢？

历史地看，尾联这里暗暗表白了杜甫对于李白文学的理解。屈原楚人也（尾联以屈原典故入诗），而太白纵笔也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等等等等的“楚歌”——是的，李白的文学深受楚文化或楚辞文学的影响。所以，杜甫“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曰：“我就说我了解你吧？你这一遭遇赦放还，现在走到潇湘了吧？你正念着屈原呢吧？……”杜甫同时期同一主题的《梦李白二首》，亦复将李白与屈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一则当然是夸李白，另一则，也都有着对于李氏文学甚至李氏心灵史的深刻理解。

屈原像（亚明《屈子图》）

而文学地看，一，杜甫这是诗词“用典”技术上的“一语几关”——以屈原为典入诗，甚至以李白自己为典入诗，甚至以“李杜相知”这件事为典入诗。李杜二位认识，这是文学之神多爱中文读者啊！

二，章法上，又完全闭合了前文思念、担忧、感同身受诸情感，闭合为了：“归根结底，是你李太白李谪仙的文化问题！志趣问题！”章法层层推进，最终推向了“我能懂你”这四个对于男人——尤其才子来说最最珍贵的字眼上去。三，当然，那又做到了用语极平凡但语意极惊人——“不曰吊而曰赠，说得冤魂活现”（清代黄生观点）……

总之，杜甫的这首《天末怀李白》太值得一叙一思量了。综上，则第一，历史地看，文学地看，它都大有可看。史家甚至可以当它是史料来看，而文人可以当它是全体杜诗的缩影——杜甫诸诗法的集大成者来看……还有，第二，诗圣杜甫的志情神圣之处，亦在其中。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何道他无忝为“圣人”矣？

杜甫的心太干净了

盖这个人呐，心里太干净而为人太真诚了。李白一直以来的情况其实都比他好，对吧——比他有钱得多，比他有名得多？且李白并不一定多么念着杜甫，对吧——李白就没给杜甫写过《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二首》这样的诗（当时两个人差距太大且李白就那么个性子，正常）？但杜甫不想这个，就是非常非常纯粹地佩服李白，思念李白，担心李白，理解李白……

何况杜甫的诚意仁厚远不止于此。大家都知道，甚至啊——甚至这个人可以在“茅屋为秋风所破”之时还在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根本不去想自己才是天下寒士之中境况最差最差的那一个……夫“圣”，水晶一般的品性，金子一般的心啊！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论语•颜渊》）

孟子曰：“……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孟子•离娄上》）

“仁者爱人”之远者，孔子也；之近者，之细节更完整而热泪更炽热者，杜甫也。“诚”亦如此。诚之通天者，孟子也；之彻地者，之更能依偎着我们而呵护温暖着无数人心者，亦杜甫也。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2月1日星期一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新旧唐书》，杜甫《杜工部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辛文房《唐才子传》，王嗣奭《杜臆》，黄生《杜诗说》，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高步瀛《唐宋诗举要》，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孙艺秋、王启兴、赵庆培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