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姜家认回时，我已年近四十。
早已成亲，膝下一儿一女。
回到姜家那日，我那年近三十才考取了功名的弟弟非常不屑地道：“如果不是为了姜家的名誉着想，我是万万不想接你这样一个经商的姐姐回来的。”
“能娶商女的男人能是什么好货色？不过虽然你在外面给野男人生了孩子，我们姜家也还是可以勉为其难替你好好教导一下那两个孩子的。”
教导我这小小年纪就当了郡主的女儿，还有当了将军的儿子？
而且……
当朝丞相，什么时候成野男人了？
……
年近四十了，我没想到我还能寻到我的亲生父母。
丫鬟上门禀报说我的弟弟找我的时候，我纳闷了好一会。
他们怎么就确定我是他们家走失多年的千金？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还是跟着我那据说考取了功名，即将进翰林院当官的弟弟回了姜家。
路上，我那亲弟弟姜休看起来似乎不太友善：“我们原本不想将你找回来的，毕竟你都已经快四十了，肯定也已经嫁人了，但奈何母亲这些年一直念叨着你，我这才来寻的你。”
我那亲生母亲一直念叨着我？
当年我走失的十分不是时候，那年我的亲生父亲外放到地方当官，路遇流民作乱，我就这样与自己的亲生父母走散了。
幸好当时楚家捡到了才七岁的我，将我收作养女，这么多年一直将我当做他们的亲生女儿看待。
当年，我养父母捡到我之后便一直有心帮我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奈何当时正值战乱，到处都混乱不堪，想要找到我的亲生爹娘简直难上加难，他们只能暂时将精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楚家一直没有放弃帮我寻找我的亲生爹娘。
姜休说完先前那番话，又用不善的眼神打量着我的小姑子顾惜，“这就是你的女儿？如此好动，完全不像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回去以后，让母亲好好帮你管教一下吧！”
顾惜今年不过十二岁，在顾家被宠坏了，自然是有些闹腾。
但，就算顾惜再闹腾，也轮不到姜家来给她说教。
被人当面指着鼻子说自己不像大家闺秀，顾惜只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即道：“我这种一直跟在娘身边走南闯北的姑娘，当然不可能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啦！”
顾惜这丫头在家里被人宠坏了，毕竟他有一个做将军的哥哥，一个做丞相的父亲，还有我这样一个曾经差点封了异性公主的母亲，她没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只是有点小调皮，实在是有些难得。
“娘，姜家看起来像是什么名门望族，你就要回到名门望族里当千金了，为何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十二岁的孩子，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年纪。
倘若我是刚及笄的年纪被姜家巡回，定然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我已经当了好几年的丞相夫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跟着顾年经历过了，不过寻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毕竟我现在更关心他们能不能给顾家带来更多的价值。
顾年能坐稳这个丞相的位置，除了一些人的支持以外，同样也是因为他门生遍布，朝堂上大多是支持他的人。
我听闻，我那亲生父亲即将升迁至京城，虽然不是什么大的官职，但我一向秉持着能做朋友便绝不做敌人的念头，所以，我需得帮顾年看看我这亲生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否为他所用。
没多久，姜家到了。
顾惜扶着我下了马车。
姜家的管家亲自出门迎接，在看到我时，他仿佛高兴，满是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可念叨您了！”
“您里边请！”
这声请字用得可当真是妙。
看来这管家并未真的将我当成姜家人看待，只是将我当成一个贵客。
也是，毕竟姜休一开始见我的时候便说出了那样不屑的话，姜家人对我的态度我早该料到的。
管家一边笑着一边引着我与顾惜走向院内。
“这些年，夫人到处找大小姐都找寻不到，原以为这辈子大小姐都没办法回来了，没想到，老爷即将升迁了，大小姐您就回来了，夫人说，这可真是我们姜家的大喜事，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吗？大概吧。
说来也巧，他们找到我的契机十分巧妙，那日我带着顾惜在湖心寻乐，恰巧姜休也同样带着几个朋友在湖心作乐，一来二去，我们便碰上了。
只一眼，他便确认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
那时，姜休同我说，我与我那亲生母亲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2
姜家的院子不算很大，我和顾惜只绕了几个门口便抵达了正厅。
还未和我的亲生爹娘肩上面，我便听到了厅内的声音：
“爹，娘，姐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在经商，肯定沾了一身铜臭味吧？”
“琳儿，不得无礼，那是你姐姐！”
“可三弟就是这么说的啊！他说姐姐这些年一直在外经商，还说姐姐的女儿跟在她身边学习经商之道，小小年纪便四处乱跑，将来，肯定也是个不安分的妇道人家，以后谁敢娶她的这个女儿？”
顾惜吐了吐舌头，“娘，看来我未来的日子不太好过了，怎么办才好呢？”
我无奈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胡说什么呢？”
“老夫人，二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管家轻咳了一声，提醒着屋内的众人我的到来。
“大小姐，您里边请。”
在提醒了里面的人后，管家十分恭敬地哈着腰将我请进去。
屋内的人纷纷侧首向我看过来，坐在主位上的，我的亲生父亲姜弘文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除了主位，大厅里还坐着两位妇人，年迈一些的应当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了，至于另一位，大约便是我的妹妹姜琳了。
明明她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可她看起来仿佛比我大上不止十岁。
当年，我之所以会走失，也是因为我的这个妹妹。
年少的记忆我已经遗失了不少，但有关走失的记忆，我还是记得不少的。
那年四处都在打仗，姜琳骗我说母亲在外头找我，可我刚出门便被流民拽走了，紧接着，流民忽然发生了暴乱，我被那些流民拽着四处乱走，早已不记得回家的路。
可以说，我会与家人走散，完全是因为姜琳。
我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和自己原本的家人产生交集了，但我没想到这次出门游玩会碰上姜休。
如果不是因为姜休忽然将我认出来，我大概不会再记起自己的身世。
“你……便是玥玥了？”
我摇头，“我早就不叫姜玥了，姜大人可唤我楚凌。”
一声姜大人，瞬间就让姜弘文的脸色黑了下来。
一旁的姜夫人却热泪盈眶地上前来握住了我的手，雍容的脸上此刻满是动容：“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娘的宝贝女儿，你可算回来了，娘找了你大半辈子，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娘，您保重身体。”姜琳轻声劝慰着姜夫人，言语间带着恳切。
“你失踪那年才十二岁，娘还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把你找回来了……”姜夫人声泪俱下，可姜琳却只是撇了撇嘴，仿佛不能理解姜夫人此刻的激动。
“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
我诚恳地摇头：“我没受什么苦。”
这倒是真话，除了当初刚和家人走散的时候跟着流民四处走吃了点苦头，我在楚家可没受过一点委屈。
我的养父母将我当亲生女儿抚养，在衣食住行上从未亏待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要说胡话，外面经商哪有不苦的，你那夫君也是个没用的，竟让你一个女人家出门经商！”
“听娘的话，回头找个时间与你那夫君和离了，娘重新为你谋一门亲事！”
姜琳却嗤笑了一声：“娘，姐姐都这般年纪了，还能找到什么好亲事？”
说完这话，姜琳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眼，眼中的高傲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说是经商，姐姐怎的穿得这般素净？只怕都是些小本买卖吧？谁会要她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3
出门游玩的这段时间，我的确都穿得十分素净。
无他，我怕有人打劫我。
我是很惜命的，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漏财，这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看我穿得雍容华贵，随后便来打劫我？
此次出行，顾年再三叮嘱我和顾惜，在外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他在朝堂上树敌颇多，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我确实不该暴露自己丞相夫人的身份，所以，即使是面对我的亲生父母，我依然没有打算说出实情。
姜家人多眼杂，这里的人不可信，为了我和顾惜的安全着想，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哎呀，我来得可真是巧了，这便是我姨母了吗？”
这声十分尖锐，将屋内的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我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跟顾惜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姨母，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差一些。”
姜夫人有些责怪地看向这个小姑娘，“胡说什么呢？玥玥，这是你妹妹的孩子，也是宋家的嫡女，柠栀，快来见过你姨母！”
宋柠栀却只是轻哼一声，“经商的人也配当我姨母？”
“祖母，你怕是糊涂了，我们宋家和姜家都是当官的，怎么能和商户扯上关系呢？”
姜夫人脸上的神色变得僵硬起来了。
姜琳和姜休默默地将脸转过一边去，像是默认了宋柠栀的话一般。
的确，当官的的确不应该和商户扯上关系。
世人皆言士农工商，和我这样的商女扯上关系，只怕姜家的名声就要因此而变坏。
因此，姜弘文只是淡淡道：“姜玥，虽然这些年你在外受了委屈，但柠栀说得对，我们这样的人家的确不应该跟商户扯上关系，你在外头的小本买卖就别继续做了，赶紧找个时间与你那夫婿和离了，我再另外替你寻一门亲事。”
这话说的当真是恳切，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商女，只怕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姜夫人依然握着我的手，言语中也带着恳切：“是啊，姜家总归是能养活你的，至于你那夫婿，他这些年吃穿用度全是用你的，你实在没必要继续和这样的人过日子了，听你父亲的，早日与他和离了吧。”
姜休在旁边继续道：“对了，爹，不如趁大姐姐刚回来，提前跟她说清楚那件事吧！”
还有事情等着我？
姜弘文轻咳了一声，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是这样，为父刚刚升迁，即将前往京城赴任新的官职，这段时间不能出一点差错，所以玥玥，为父暂时不能将你认回来，不过你放心，我会对外宣称你是我们姜家新收的义女，你和你的孩子，我们姜家都会一并养着。”
我还没说什么，旁边的顾惜便睁着无辜的眼神开口了：“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娘亲回归姜家啊？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何要将我娘亲找回来？”
“娘亲，他们家规矩真多，真的要在这种人家里继续待着吗？”
从见到姜休开始，顾惜便一直悄悄跟我说姜家人看起来根本不重视我，姜休一开始的态度更是不用说，因此，顾惜对这家人完全没有一点好感，见我受了委屈，她自然要站出来替我说话。
“你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姜玥，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姜弘文带着怒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平时在顾家的时候，我连重话都不舍得对顾惜说，一个带了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对她的态度却如此恶劣？
因此，我沉下了脸色：“难道不是你们打算做不厚道的事情，所以我女儿才出言维护我吗？”
我看向姜弘文，眼神里带着认真：“更何况，你们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当年我为何走失？”
一句话，瞬间就让姜琳变了脸色。
姜休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当年不是你自己要出去的吗，你自己乱跑走失还能怪得了别人？”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休，继而将视线落在了姜琳的身上，“是吗？你们觉得我当年是自己乱跑，这才跟你们走散的？”
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姜琳的眼神变得不淡定起来，“你看我做什么？三弟说得对，你自己乱跑才和我们走散的，怪得了谁？”
而姜弘文和姜夫人的眉头却一起皱了起来，“玥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你失踪还有隐情？”
4
我正要开口，可姜琳却抢先一步打断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真相：“娘，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当年姐姐才十二岁，能记得多少事情？我们不要再提当年的伤心事了。”
顾惜却轻哼一声：“这么怕我娘亲说出当年的真相，别是心里有鬼吧？”
一句话，瞬间让姜琳的眼神变得恶毒起来。
她愤恨的掐着手中的手帕，阴狠的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
这样的眼神，我在京城里时常能看到，那些困在后宅当中一直被迫卷入各种争斗的人，时常会流露出这般愤恨的眼神。
我不是很理解，姜琳是怎么让自己活成这般模样的？她从小便在姜家锦衣玉食，不需要与人争夺什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变成了这样？
“好了！琳儿，你别打断你姐姐的话！”
被小辈顶撞也就算了，这会还被自己的父亲用责怪的语气命令，此刻的姜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玥玥，你说，你当年失踪还能有什么隐情？”
我无辜地看向了姜琳，“这姜大人就要问我的好妹妹了，毕竟当年是她跟我说母亲在外头寻我的，如果不是她撒谎骗我出去，我怎么会失踪呢？”
这件事没有依据，姜琳不会承认。
果不其然，在我说完这番话后，姜琳冷笑了一声：“你说是我便是我了？姐姐，凡事要讲究证据！”
就连姜夫人也在这一刻变了脸色，“玥玥，不得胡言！好端端的你妹妹怎么会诓骗你出去！”
“我也想问问我的好妹妹，好端端的为何要诓骗我出去呢？”
既然他们不肯信，我便也没有继续揪着不放，“既然你们不肯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姜弘文厉声呵斥我：“姜玥，你才刚回来就试图挑起姜家的内部争斗，你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姜休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姐，不是我说你，你失踪那年我二姐也才八岁，她有什么理由诓骗你出去？”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也许只是好玩吧。”
也许当年的姜琳只是出于好玩的心态将我骗了出去，但我因此与家人走散多年是事实，是她造成我跟姜家的人分离这么多年的局面。
“够了！姜玥，你失踪这么多年，你妹妹一直在家里照顾着你母亲，你这么多年没有尽生养之恩，是你妹妹一直在替你孝敬我与你母亲，你才刚回来就开始责怪她，未免太过分了太恶毒了！”
到底是谁过分，到底是谁恶毒？
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女，大概真的会被这样犀利的言语伤到吧？
“好了，这件事也不是姐姐的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姐姐只是记错了。”
姜琳在一旁大度地发言让姜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姜玥，不管怎么样，你这些年没有尽到孝道是事实，姜家虽然暂时还不能将你认回来，但你毕竟还是姜家的女儿，我们不会放弃你的！”
“我不管你在外面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既然回到姜家了，那就要遵守姜家的规矩，这些日子，你就跟着我们琳儿好好学一学规矩，以免到了京城后冲撞了贵人！”
跟着他们学规矩？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谁和你们说，我要留在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