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荻篱茅屋柯山下，卖饼归来也作冬。

不见长安竞时节，车如流水马如龙。

——宋·张耒《冬至赠潘郎二首·其一》

张耒的第一首诗从一个最不起眼的角度切入了冬至日的观察。他看的不是官府的庆典，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宴席，而是一个卖饼的小商人。

荻篱茅屋柯山下，这是一个简陋的住处。荻篱是用荻草编织的篱笆，茅屋是茅草盖的房子。这样的居所在冬天会有多冷，大家能够想象得到。柯山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可能只是众多山丘中的一座。

一个卖饼的人在冬至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出门去卖饼，然后回到家里。

对于这个饼商来说，冬至和其他的日子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不能停下来庆祝，因为生活必须继续。

在长安，这样的日子里，贵族们和官员们在争着赶上时髦，在比拼谁的仪式做得最隆重。车队像流水一样流动，马队像龙一样蜿蜒，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竞争的氛围里。

但我们的饼商在山下的茅屋里，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对于他来说，冬至不是一个需要隆重庆祝的日子，而是另外一个需要工作的日子。

有人在为了仪式而活着，有人只是为了生存而活着。

冬至在不同的人眼里，意义完全不同，这个卖饼的人的冬至，就是继续卖饼。

—【02】—

五更人语起江城，歌笑喧喧天欲明。

酌酒寿君但一醉，百年珍重是人情。

——宋·张耒《冬至赠潘郎二首·其二》

张耒的第二首诗转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从白天的市集转到了夜晚的家中，从单调的工作转到了温暖的相聚。

五更，是天将亮未亮的时刻，但此刻江城里已经有人在起床，人们的言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整个城市正在苏醒。

朋友们聚在一起，倒上酒，为彼此祝寿。

他们在这个冬至的早晨，选择了用酒来庆祝，用醉来表达感情。

人生能有多少个冬至，能有多少个聚在一起的时刻。

在百年的人生里，什么是最珍贵的。不是物质，不是名声，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一个人生中的冬至，如果能和朋友一起度过，就足够了。

—【03】—

世间剥复每相乘，此理几几唤得譍。

万木冻僵梅有信，黄河冰合井如蒸。

——宋·程大昌《冬至》

世间剥复每相乘，此理几几唤得譍，这两句话很难懂。

剥复是一个易学的术语，代表着阴阳的交替变化；

每相乘意思是彼此相互作用。几几可能是重复的意思；

唤得譍，譍是一个很少用的字，可能指的是某种声音或者信号。

整句话的意思可能是说，世间的所有变化都遵循着剥复的规律，这些规律彼此相互作用，形成了一个永恒的循环。

这个循环虽然看似复杂，但它其实很简单，就是阴和阳的不断交替。

万木在冬至的时候都冻僵了，但梅花却有了消息，它即将开放；

黄河被冰冻了，但井里的水却像蒸气一样往上升。

在绝对的阴里，阳已经开始活动了，冬至的本质就在这里，绝望和希望同时存在。

程大昌不是在庆祝冬至，也不是在感叹冬天，而是在观察一个更大的、更永恒的运动规律。

这个规律保证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所有的极端都会转向其反面。

—【04】—

至后光阴争一线，竹轩小阁兽炉新。

捲帘剩放冬曦入，暖律浑如洞府春。

——宋·吕颐浩《重和改元冬至》

冬至之后，光线争取的就是短短的一线，光线不再是被动地存在，而是在主动地争夺。光线虽然有限，但它在努力地扩展自己的范围。

在竹子搭建的轩亭和小房间里，放着新的兽炉，这是在冬至之后新置的。

卷起帘子，让冬日的阳光进来。还有多少光线，就放进多少。

暖律是温暖的规律或者温暖的音律，整个房间里因为这一点点阳光而变得温暖起来，就像洞府里的春天一样。

洞府通常指的是仙人住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

对于那些懂得珍惜的人来说，即使只有一线光明，也能够转化成温暖和希望。

—【05】—

炉烟飒飒对团蒲，暮去朝来只自如。

还见人间好时节，群阴消尽一阳初。

——宋·邹浩《冬至夜梦中作》

炉子里的烟气在飒飒地吹动，对面放着一个圆形的草垫。

从傍晚到早晨，炉火就这样自然地存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干预。

它没有突然熄灭，也没有突然燃烧得很旺，就这样保持着一种稳定的状态。

邹浩在梦里看到了人间的好时节，群阴消尽，所有的阴气都消散了，一阳初，一股阳气刚刚开始。

真正的现实其实在梦里，而清醒的现实反而显得模糊不清。

冬至日，当他围绕着炉火坐下来的时候，他进入了一个既是梦又是现实的状态。

—【06】—

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

若为独宿杨梅馆，冷枕单床一病身。

——唐·白居易《冬至宿杨梅馆》

十一月中就是冬至，这是一年中最长的夜。白居易此刻离家三千里远。

三千里，在古代意味着彻底的分离，不是几天的旅途，而是几个月的距离。

他只能独自住在杨梅驿站里，枕头冷，床也是单人的，身体不太好。

他在冬至夜的驿站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个孤独不来自于对冬天的恐惧，而来自于对家乡的思念。

—【07】—

千梳短发俨如霜，起坐中宵待一阳。

人道阳生少灾障，才无袜线敢迎长。

——宋·许及之《冬至早起·其一》

用梳子梳着已经变白的短发，头发看起来就像霜一样白。半夜起来，等待一阳的到来。

人们说，如果在阳气刚生的时刻做的事情得当，就能够避免灾难。

袜线是古人用来测量日影长度的工具，因为太珍贵了，所以即使在冬至这样的日子也舍不得用，还没有勇气去迎接白昼的延长。

许及之早起，因为他相信，只要在正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举动，就能够获得某种保护。

这种信念可能听起来有点迷信，但它呈现的是一个古人面对生命无常时的应对方式。

面对衰老、面对死亡、面对灾难，他选择了在冬至日的早晨进行一个小小的仪式。

—【08】—

今年云物风吹雨，山涧关门亦可书。

烧叶炉中煖红酒，静听檐溜落阶除。

——宋·韩淲《初三日冬至雨中》

今年冬至，云层变化，有风有雨；山涧的门关了起来，这样的景象值得被记录下来。

在炉火里烧着落叶，用火的热量来温热红酒；

然后，静静地听着从房顶流下来的雨水打在台阶上的声音。

韩淲没有登楼望远，没有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庆典；

只是把自己关在了山间的房子里，把外面的世界隔在门外；

用最简单的方式，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冬至。

—【09】—

读易烧香自闭门，懒於世故苦纷纷。

晓来静处参生意，春到梅花有几分。

——宋·陈必复《山中冬至》

在读《易经》，在烧香，然后关上门，静坐；

他对世俗的事务感到厌倦，那些事务都太复杂了，太令人疲惫了。

早晨，在安静的地方，思考着生命的意义；

阳春将至，梅花有了几分绽放的痕迹。

陈必复认为，冬至的真正价值不在于日照时间变化，而在于它对人的精神的启迪。

即使在最深的冬天，春天的信号也已经开始发出。

这对于一个在现实中感到困顿的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10】—

竹屋消残半瓦霜，冰河冻裂一渔航。

不须宫线量曦影，化日今年特地长。

——宋·杨万里《毗陵郡斋冬至晴寒》

竹子搭建的屋顶上的霜在逐渐消退，但还有半瓦的霜没有融化；

冰河被冻裂了，一艘渔船被冻在了河里。

不需要用宫线来测量日影，因为即使不测量，也能感受到白昼在变长。

今年冰雪融化的日子，看来会特别地长。

杨万里作为一个晚年的官员，可能对官府的各种仪式感到厌倦。

不需要什么权威的仪器来告诉他季节的变化，他的身体和感官就足以让他感受到这一切。

—【11】—

纤手轻搓五夜灯，团圆冬节到今称。

小姑笑问新来嫂，昨夜宜男卜未曾。

——清·林维丞《冬至搓丸词》

冬至整个夜晚灯都亮着，纤细的手在灯火下轻轻地搓揉着什么；

原来是制作着冬至汤圆，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年轻的女儿在笑着问新嫂子，昨晚有没有做过宜男的占卜。

宜男是一种古代的占卜方式，在冬至夜进行，用来预测来年是否能生男孩。

汤圆本身就象征着团圆，而这个制作汤圆的过程，也是一个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

冬至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不是一个高远的节日，而是一个需要做汤圆、需要团聚、需要传递某些信息的日常时刻。

冬至在民间的意义，远比在官府和文人圈子里要丰富。它关乎到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关乎到家庭的延续和传统的保护。

—【12】—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唐·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

在邯郸驿站里，他遇上了冬至。他抱着膝盖坐在灯前，灯的影子陪伴着他。

当一个人感到寒冷和孤独的时候，自然就会抱紧自己的膝盖，试图获得一点温暖。

他想象家里的人，在夜深的时候坐在灯前，他们应该也在说起他这个在远方的人。

白居易在驿站里想起家人，家人应该也在家里想起他。

两个地方，两个人，被冬至的夜晚联系在了一起。

这思念不是单方向的，而是双向的。

—【13】—

逗晓清寒未苦严，轻霜随分点茅檐。

雾中失却溪边寺，不见浮屠只见尖。

——宋·杨万里《冬至日归自天庆观二首·其一》

快天亮的时候，清冷中带着些许寒意，却不算太冷；

淡淡的霜花随意点缀着茅草屋顶上。

浓雾中，看不到溪边的寺庙了；

浓雾遮挡了一切，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塔尖，看不到整座佛塔。

杨万里早起，可能是想去参加某个宗教仪式或者去寺庙。

但雾气很大，他什么都看不清。这种视线的阻碍，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他内心的困惑。

他在寻找什么，却什么都找不到。这很像冬至本身，虽然我们期待春天，但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

—【14】—

节里人家笑语饶，日高犹自烛光交。

霜林遮眼八九叶，露竹出墙三四梢。

——宋·杨万里《冬至日归自天庆观二首·其二》

冬至佳节，家家户户都充满了喜悦的欢声笑语；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烛光仍然还亮着，人们的聚集持续了整个晚上。

被霜冻过的树林遮挡了视线，树叶大约只剩下八九片还挂在枝头；

露出来的竹子从墙外伸出来，大约有三四根。

上一首诗中，杨万里在寺庙前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失望和困惑。这一首诗中，他回到了人群，看到了人们的热闹和欢喜。

有人在寻求精神上的满足，有人在享受物质上的快乐。

有人孤独地行走在雾里，有人热闹地聚集在村里。冬至包容了这一切。

—【15】—

旋寻村酒不须浓，饮少愁多酒易供。

灯下一身家万里，今年恰好是三冬。

——宋·郑刚中《庚午冬至夜》

急急忙忙，随意找村里的酒来喝，这酒不需要很浓；

因为喝很少，反而愁绪很多，酒也很容易喝完，这样的话，一点点酒就足够了。

在灯下，一个人独坐着，但思念却飞向了万里之外；

今年恰好是第三个冬至了，已经离家很久很久。

喝着廉价的酒，坐在陌生地方的灯下，想着远方的家，这就是很多远行人的冬至。

对他们来说，冬至不是一个需要庆祝的日子，而是一个让思念变得特别强烈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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