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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诗证:高凤翰《人境园腹稿记》中的“宣石”与文人意趣

程炳亮微信版第1807期在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幽微深处,一石一木皆寄寓着文人的心性与理想。清代书画家、篆刻家高凤翰所著《人

程炳亮

微信版第1807期

在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幽微深处,一石一木皆寄寓着文人的心性与理想。清代书画家、篆刻家高凤翰所著《人境园腹稿记》,便是这样一部构筑纸上林泉的奇书。其中,他对“绿玉居”阶下小石池的构想尤见匠心:“东南隅……结小庐三间,题曰‘绿玉居’。阶下小石池一,深不过尺,阔不过丈余。贮水栽莲荇。池底用‘宣石’堆叠小景,取孔东塘《桃花扇》中句:‘一拳宣石墨花碎,几点苍苔乱染砌’ ,此景成,不负此佳句也。”

这不只是简单的造园笔记,更是一次将文学意象熔铸为园林空间的伟大实践。高凤翰独具慧眼,从孔尚任《桃花扇》那饱含兴亡血泪的名句中,拈出“一拳宣石墨花碎,几点苍苔乱染砌”这十四个字,并以其为圭臬,在理想园林中为宣石(尤其是墨宣,其石体上黑白纹理缭绕穿插,浓淡墨色如烟似雾,并带有冰裂纹理,天然成就一幅动态的水墨长卷 )寻得了一个最具神韵的栖身之所——池底清波之间。这一“取”一“成”,不仅成就了一方诗意小景,更揭示了宣石在文人精神版图上的独特坐标:它不仅是自然造化的水墨奇珍,更是沟通文学意境与园林雅境的关键媒介。

纸上林泉的“诗证”:高凤翰对《桃花扇》意象的具象化

高凤翰在《人境园腹稿记》中特意标注“取孔东塘《桃花扇》中句”,绝非偶然。这标志着一种自觉的审美选择与文化认同。孔尚任笔下的“一拳宣石墨花碎,几点苍苔乱染砌”,浸润着明末清初文人的黍离之悲与沧桑之叹,是破碎山河与飘零身世的象征。其“墨花碎”的意象,精准捕捉了宣石那独特的视觉精髓——如泼墨般黑白交织、浓淡晕染、缭绕飞动的天然纹理 。这既是宣石(尤指墨宣)天成的视觉奇观,亦是时代裂痕与心灵创伤的隐喻。然而,高凤翰却独具匠心地将其从《桃花扇》那沉郁悲怆的历史画卷中“请”了出来,安置于他精心构想的“人境”之园。

这并非无视原诗的情感重量,而是一种更高明的转化与升华。在“深不过尺,阔不过丈余”的微型石池中,这“一拳”之石脱离了沉重的历史语境,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场景。

池水澄澈,成为一面流动的明镜,将宣石(墨宣)那黑白相间、浓淡渐变、如云似絮般缭绕穿插的纹理,映照得玲珑剔透,光影摇曳。尤为精妙的是,当清风吹拂水面,涟漪荡漾,水波扭曲了光线,池底宣石的黑+白的纹理瞬间“活”了起来!那些原本凝固的石上墨痕,在水波的折射与推动下,仿佛被无形的笔触搅动、打散、重组,浓墨与淡影相互洇染、流动、聚散离合,真正呈现了“墨花”在水中“碎”开、绽放、飞舞的动态奇观。石景与倒影虚实相生,构成一幅瞬息万变、流动不息的水墨长卷。若石上再点染“几点苍苔”,那便是时间与自然的共同笔触,是生命在微小处萌发的绿意,与孔诗中“乱染砌”的苍凉意象相比,更添一份生机盎然的野趣与古雅。

若非深谙宣石遇水则活、其纹因波而“碎”的至美特性,焉能精准捕捉并重现《桃花扇》这神来之笔? 高凤翰此举,巧妙地将孔诗中的悲情符号,转化为理想栖居中宁静致远的美学符号,完成了从历史悲歌到生活诗意的华丽转身。这方池底宣石小景,因此成为《桃花扇》诗句最忠实、也最具创造力的“园林诗证”。

池中墨韵:墨宣在“人境”园林中的美学升华

高凤翰选择将宣石中的墨宣置于池底,堪称深谙其美的点睛之笔。这绝非随意安放,而是对墨宣本质特质及“墨花碎”意象的极致彰显与激活。

水映墨华,幽深之境:墨宣色泽沉郁如墨(或以沉黑为底,缀以灵动白纹),质地坚密。当它沉浸于清澈池水之下,水光潋滟,如同为其披上一层流动的轻纱。黑白相间的石体(或深色基底)与水光交融,营造出深邃、静谧、幽玄的意境。这种意境,正是文人追求“林泉之心”、逃离喧嚣尘世的精神外化。池水放大了宣石(墨宣)内在的沉静气质,使其成为园中涤荡俗虑、澄怀观道的媒介。

墨花碎影,灵动之魂: “墨花碎”是墨宣最核心的美学特征,而其神韵全赖水与风。置于水中,水的存在本身就是基础。微风轻拂,水面涟漪是“墨花碎”的关键触发点。涟漪的波动扭曲了光线,动态地分解、重组、晕散着石体表面那黑白交织、浓淡相宜、如烟云缭绕般的水墨纹理。正是这水波的律动,才将凝固在石上的“花”真正“碎”开,使之氤氲、流淌、飞舞,呈现出“墨花碎”的动态灵魂。这种光影交错、瞬息万变的视觉效果,极大地强化甚至超越了孔诗“墨花碎”所描绘的平面意象,呈现出动态的、立体的水墨奇观。这是只有在水环境中才能完全释放的墨宣之美,是其区别于其他观赏石的核心魅力之一 。

以小驭大,简远之趣: “一拳”体量,精准点出宣石小品宜于案头清供或精巧叠石的特性。在这方寸池底,以宣石堆叠“小景”,正是文人“芥子纳须弥”宇宙观的体现。清水一泓,拳石数点,莲荇数茎,便浓缩了湖山万里、烟波浩渺。宣石在池底的巧妙运用,完美诠释了园林艺术中以少胜多、以简驭繁的至高境界。其沉着的墨色与灵动的白色碎冰状纹理,成为这片微型山水最稳定又最具变化的视觉焦点。

高凤翰将宣石置于池底,使其与水、风、光、植物(莲荇、苔藓)共构一个精微而充满生机的生态美学系统。宣石不再是孤立的审美对象,而是驱动整个诗意情境动态美学的核心引擎。其沉郁基底与飘忽墨纹,中和了水的清透与植物的鲜绿;其“墨花”遇风雨而“碎”的动态特质,又与水的流动、苔痕的静默形成层次丰富的时空交响。这种和谐共生与动态平衡,正是文人追求“天人合一”“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园林理想的绝佳体现。通过《人境园腹稿记》的蓝图,宣石升华为承载文人静观宇宙、涵养性灵之理想的“人境”雅石 ,其美学价值在此得到了最纯粹、最鲜活的演绎。

墨痕石魄:宣石意蕴的永恒回响

从孔尚任《桃花扇》中那承载着无尽悲情的“一拳宣石墨花碎,几中苍苔乱染砌。”,到高凤翰《人境园腹稿记》里池底因风拂水动而真正“碎”开的宣石小景,宣石(特别是墨宣)的意蕴完成了从纯粹文学意象到立体、动态空间艺术的华丽嬗变。这两者看似不同,实则血脉相连,共同铸就了宣石深厚的文化品格。

自然天成的墨玉风骨: “墨花碎”——那石上黑白缭绕、浓淡相生的水墨碎冰纹本身——就是大地精魄的无言诗篇,是时光与地质共同挥洒的抽象杰作。其朴拙苍古的形态,沉静深邃的底色,变化万千、充满律动感的墨色纹路,无不彰显着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与独特审美偏好,是文人崇尚“天趣”的最高体现。

艺术灵思的永恒触媒: 孔尚任见之而书兴亡之叹,铸就千古名句;高凤翰引其句而构池底小景,并精准把握了宣石(墨宣)遇水风则“碎”的动态特性,成就纸上名园。宣石独特的形、质、色、纹(尤其是其动态水墨感),天然契合文人的艺术想象,能轻易点燃创作的星火,将自然物象升华为承载无限情思与哲思的文化符号。

文人人格的物化象征: 宣石(墨宣)如墨的沉静底色,恰似文人内敛蕴藉、不慕浮华 的品格;其“墨花碎”般黑白交织、浓淡相宜、飘逸灵动的碎冰纹,宛如智者丰富深邃的精神世界与不随波逐流的超逸风骨;其于池底静默,却因风生水动而焕发“碎花”之美的特质,更深刻体现了文人于静定中蕴含生机、于恒常中体察流变的精神境界。它不张扬,自有风骨,如古之君子,于静默中蕴含着感知天地律动的敏锐与通达。

余响:镌刻于园林的灵魂印记

“一拳宣石墨花碎,几点苍苔乱染砌”——这源自《桃花扇》的血泪悲歌,因高凤翰《人境园腹稿记》中那池底小景的灵感妙构以及对(宣石)墨宣遇风水而“活”之美的深刻体悟,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永恒生命力。高凤翰的园林实践,不仅是对孔尚任诗句最精妙的致敬,更是对宣石美学灵魂(尤其是墨宣黑白交织、水动纹“碎”的动态特质 )的一次深刻唤醒与极致演绎。正是这份对石性至微处的洞察与挚爱,才让纸上蓝图精准捕捉了“墨花碎”的生命律动 。

对于宣城这片孕育奇石的土地而言,高凤翰以园林为纸、池水为墨、清风为笔、宣石为魂所“书写”的这份“诗证”,价值无可估量。它以无可辩驳的具象形态与动态构想,将墨宣的地域之根(宣城)、核心之美(黑白相生、墨花碎影、苍苔古意)与文人雅趣的巅峰实践(园林意境营造)完美熔铸于一体,成为宣石文化身份最耀眼的黄金印记。它昭示着:宣石之美,既可泣血成诗,亦能凝水成境;既可承载历史之重,亦可安放幽居之梦;其石上水墨,惟有在知音者的精心构置下,遇风拂水动,方能绽放最灵动的“碎花”之姿,不负“墨花碎”的千古绝唱 。

当后世的人们翻阅《人境园腹稿记》,神游于“绿玉居”阶下那方墨影浮动、清漪映石的小池时,指尖与心灵所触及的,正是孔尚任的诗魂与高凤翰对宣石至美洞察的园魄,在宣石这方天地灵物上交汇而成的永恒墨痕与不朽石魄。这份穿越时空的共鸣,是对宣石价值最典雅、最隽永的礼赞,亦是对中华园林与赏石文化最深情、最笃实的守望与传承。愿这池底的水墨石魂,永远在文化的长河中,映照千古,启迪来人。

(作者系宁国市宣石收藏爱好者)

制作:童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