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一天天滑过,像指间漏下的沙,无声无息,却悄然改变着“憩园”里某种凝固了太久的东西。顾云深的伤口在林晚的精心处理下,红肿逐渐消退,高烧也退了。他开始能扶着墙壁,在狭小的杂物房里缓慢地走动。身体的好转,意味着他有更多的精力去“观察”这个收留了他的盲女,以及她所维系的这个微小世界。他注意到,林晚的生活精确得像一座古老的座钟。清晨,她会摸索着打扫店面,用湿布擦拭每一张按摩床、每一个药油瓶子,指尖会确认它们是否在原有的位置。上午,她有时会接待一两位熟客,多是附近腰肌劳损的老人或颈椎不舒服的上班族。她的手法精准,力道恰到好处,偶尔会和客人聊几句家常,声音温和,但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午后,是她自己的时间。她会坐在靠窗的那张旧藤椅里,阳光好的时候,整个人会笼在一层暖融融的光晕里。然后,顾云深会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规律的“叩叩”声。起初,他以为是某种修理工具的声音。直到有一次,他借口需要喝水,扶着墙慢慢挪到杂物房门口,虚掩的门缝里,他看到了那一幕——林晚端坐在藤椅上,腰背挺直。她的腿上放着一本厚重而奇特的书,书页上没有任何印刷的文字,只有密密麻麻、排列规则的凸起小点。她的右手食指指尖,正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和准确性,在这些凸起的小点上飞快地滑动、触摸、辨认。那“叩叩”声,正是她的指尖与硬质书页接触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响。阳光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虔诚。那双空洞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所有的神采都凝聚在了那根灵动的手指上。指尖划过,那些沉默的凸点,便在她黑暗的世界里,化作了汹涌的河流、巍峨的山川,或是某个遥远时空里的悲欢离合。顾云深屏住呼吸,靠在门框上,没有惊动她。他见过太多浮华喧嚣的场面,掌控过数以亿计的资金流动,却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却又如此充满力量的“阅读”。这是一种在绝对困境中,依然倔强地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通往广阔天地的路径。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个盲女“脆弱”的判断,是何其浅薄。那天傍晚,林晚照例送来晚饭和热水。顾云深靠在榻上,看着她熟练地将碗筷摆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小几上。“下午……你在看书?”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有些突兀。林晚摆放碗筷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嗯,盲文书。”“是什么书?”顾云深追问了一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对这个产生兴趣。或许,只是想触碰一下她那片他无法想象的精神世界。林晚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或者是在斟酌措辞。“是一本……讲各地风土人情的游记。”她顿了顿,补充道,“里面提到了雪山,还有沙漠。”她的描述很简单,甚至有些贫乏。但顾云深却能想象,对于从未见过光明的她而言,“雪山”和“沙漠”这些词汇,需要依靠怎样的触觉类比(比如冰的寒冷、沙的粗糙)和听觉想象(比如风的呼啸)去构建。一种复杂的情绪,混合着钦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在他心底蔓延开。他那个世界里的人,追逐着肉眼可见的财富、权力和风景,却很少有人能像她这样,在永恒的黑暗里,用心去“看见”更辽阔的天地。“我能……听听吗?”鬼使神差地,他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请求。“随便读一段。”林晚彻底愣住了。她空洞的眼睛转向他的方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近乎茫然的神情。长久以来,读书是她绝对私密的事情,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黑暗中的盛宴。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也从未有人,愿意进入她这片由触觉和想象构筑的世界。她迟疑了很久。杂物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最终,她慢慢地站起身,走了出去。片刻后,她拿着那本厚重的盲文书走了回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摸索着翻开书页,找到之前阅读的位置。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落在她和她膝头的书上。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朗读时特有的、缓慢而清晰的节奏:“指尖下,是凹凸的脉络,他们说,那是山的脊梁。风从很高的地方吹过,带着雪粒的味道,冰冷,干净,像冬天里最脆的那块玻璃……”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那些通过指尖“看”到的风景,经由她平缓的语调描述出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格外真实、质朴。顾云深靠在墙上,闭着眼,竟然真的在脑海中勾勒出那片苍茫冰冷的雪山景象。她读了一段关于雪山的,又翻过几页,读到了一片沙漠:“……太阳是烫的,即使隔着厚厚的书页,也能感觉到那种炙烤。沙地很软,一脚踩下去,会留下很深的坑。远处有驼铃的声音,叮叮当当,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她的朗读停了下来,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渐起的晚风,吹动着不知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呜咽声。顾云深睁开眼,看着昏暗光线下她安静的侧影。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不是他在倾听她的世界,而是她,正通过这种方式,向他这个被困在斗室里的逃亡者,慷慨地展示着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宁静而广袤的国度。“写得……很好。”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他发现自己贫乏的词汇,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此刻的感受。林晚合上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凸起的点字标题。“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饭要凉了。”她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顾云深却久久没有动。那平缓的朗读声,似乎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收留了他的盲女,她的内心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要丰富和坚韧。而她给予他的,不仅仅是一个藏身之所,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力量。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无法穿透这条深巷,杂物房里一片漆黑。但顾云深却觉得,这片黑暗,似乎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令人窒息了。因为黑暗中,有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由指尖传递出来的、关于雪山和沙漠的、广阔而安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