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飞龙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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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配图由AI生成。
四十年前,我在水产公社卫生所当一名赤脚医生,有幸认识了老李和林医生。林医生长我十余岁,是位和蔼可亲的大姐。老李是公社下属的水产场一名职工,他常来卫生所看病。
卫生所共有三人,我、林医生,还有一位华医生,是我的师傅。当然林大姐也是我的师傅。华医生是从茅山头垦殖场医院调来的,而林大姐则是从九江县新洲垦殖场四分场医务所转来的。
兴许是长期在基层医务所工作,和庄稼人打交道,林大姐没有一丁点医生的架式,路上遇到熟人,唠起话来没完没了,前八百年后八百年,非常亲热,仿佛个个都是她的娘家人。

林大姐长得稍黑,精干,剪着短发,她有两个儿子,都是在新洲垦殖场出生的。那时她住在十里,来卫生所上班常把小儿子带来。每天乘车,中途还要倒三次公交。来回奔波颇为辛苦。
和林大姐相处久了,便略知她的故事。原来林大姐的父亲曾在解放前就在南昌铁路上工作,还是一位总工程师,“文革期间”,上面分配给铁路局二十多个“右派”指标,并敦促尽快落实到位。第一批落实十多个,还有几个名额实在无法落实。于是,局领导决定召集大家开会,恳请大家畅所欲言,积极向组织提意见,谈想法。林爸生性耿直务实,思忖半晌,觉得不提点什么,实在对不起领导的关照,接着就真诚地提了两条,说了大实话。殊料没过二天就稀里糊涂地接到被打成“右派”的通知,接下来的“待遇”就是全家下放,从南昌下放到赛城湖垦殖场。
公社卫生所和赛城湖相距大概二公里,我曾随林大姐去过一趟赛城湖,见到她的父母。两位老人住在低矮潮湿的平房里,精神却非常乐观豁达,林爸谈吐举止斯文,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家里陈设虽然简陋,但很干净温馨。

老李很特别,高个子,嗓音大,右眼没有眼珠,凹陷很深。他常来卫生所看感冒,但凡天气不稳,他就来卫生所拿感冒药。至于老李的眼睛为什么瞎了一只,好像他曾说过。我忘了。好像是在他小的时候弄的。
老李和林医生挺熟,关系甚好,因为他也是从新洲垦殖场四分场转来的,俩人还曾是邻里。
老李来卫生所,有时他老婆也跟着他一起过来。老李的老婆长得好看,秀巧,伶俐,能说会道,总觉得她配老李绰绰有余。后来才知道她是被老李“骗来的”,她曾是南昌人。
说起新洲。新洲曾是主产棉花的农垦基地,属国营农场。上世纪六十年代,新洲垦殖场缺人,缺劳力,且男多女少,为缓解这突出矛盾,据说场领导出了一个很大的馊主意,说白了就是骗人来新洲。他们在南昌多所学校门口张贴招工广告,谎称招聘有文化的女生来新洲纺织厂工作,且薪资丰厚,国营单位。不少在校的女生一看广告就心动不已,本着为家里减轻负担,不少女生就瞒着父母偷偷报了名。老李老婆就是其中的一个。
据老李老婆后来回忆,当时她看到招工广告后就兴奋得夜不能寐,转天就偷偷地拿出家里的户口本,瞒着家人就报了名,紧接着就是注销南昌户口,然后就被一辆敞篷的卡车拉到九江。到了九江,卡车没有停下,一直把她们送到新港镇江边的轮渡码头才卸下,然后渡江,上岸后,又接着步行,沿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棉田,田里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棉花。哪有什么招工广告上说纺织厂,连影子都没看到。直到她们来到总场,再又分配到第四分场。
当事成定局,才知道被骗。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悔伴随着眼泪,眼泪伴随着长夜。从省城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学生突然转换到一个偏僻乡间的种棉女,这落差就像是从天堂到地狱。
要生存就得要吃饭,要吃饭就得要种棉。一个对农事一窍不通的女学生,对种棉更是找不到头绪,摸不着边际。不过,很快就有热心的光棍出现在她们身旁嘘寒问暖。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边劳动,边帮助,边暗生情愫,日子一长,时候差不多了,在广阔天地里,在革命的风浪中,生米煮成了熟饭,于是,就两床被子合在一起,一个新家庭和一个新生命几乎同时诞生。

老李就是这样把老婆“骗到手的”。婚后俩人的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很知足,儿女也是踩着肩生了几个。
“撤社建乡”不久,林医生就调到庐山区(今濂溪区)医院工作。老李依旧是老样子,就住在我家附近,经常能看到。非常内疚的是,我很想去拜访林医生,但一直未能成行如愿,不是不想见,是想见又害怕见到。时间一久,内疚和愿望就慢慢麻木了。再说,世事沧桑,落入草莽,经年事困病缠,早已淡漠枯荣,且我又是一个不擅言谈木钝之人,即便见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老李的老婆曾做了一个大手术,命保住了,身上却常年吊着一个袋子。吊了十多年。每次见到老李和他老婆,都停下来闲聊几句,老李老了许多,头发都根根白了,那只瞎的右眼凹陷更深,像一口枯井,更像个不忍窥视的时光隧道口。
当然我也老啰哟,就像季羡林老先生说的,我就是那个“大多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凑数的”人。
2025.8.7初稿
2025.11.1成稿
【作者简介】
陈飞龙,生于1964年,九江人。现居八里湖畔。创作散文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