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喜欢玩哲思,一般都是前两句写景或叙事,后两句写理。比如,著名的志南和尚的《绝句》,前两句是“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这是叙事;后两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就是写理。还有,杨万里的《小池》,前两句写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后两句又是哲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但这首北宋词人陈瓘的《卜算子》则完全不一样,首先它是一首词。而且这首词从头到尾,都在写理,没有一点铺垫。
下面,我们来看这首词:
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
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
潮落又潮生,今古长如此。
后夜开尊独酌时,月满人千里。

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
“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我们一个人,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叶扁舟。如同潮水从潮头发起一样,人生也是由于某种际遇而发生变化。
同样是这个哲理,现代人是这样说的,“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对比一下,是多么粗鄙啊!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用“一叶舟”来形容人生,对比传统意义上用“一叶浮萍”来形容人生,那是积极了不少。“一叶浮萍”是没有任何主观能动性的可能,只能任凭风吹浪打;而“一叶舟”则可以通过积极主动的驾驶,可以在浪潮里来去自如。

一叶浮萍
所以,一句,“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充满了积极意义,说明了人生虽然从潮头起,但在可以乘风破浪,做出一番事业来。
“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正因为在舟里,实际上即使风浪大了,水涨了,也不怕。因为“水长船高”,水涨了,船也变高了。我任由你水涨了,船高了,在惊涛骇浪里来来往往,自由自在。
大文豪苏东坡对待人生的态度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意思是平生不管经历了多少烟雾风雨,我身着一身蓑衣,淡定自若。
但这句,“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则更加积极。即使人生充满了惊涛骇浪,但我依然是来去自如,乘风破浪。而不是任由烟雨打在我的蓑衣上,淡定自若。

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
同样的道理,在道教里是这样说的,“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道教强调的是“四两拨千斤”,以巧取胜。
而“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不光是以巧取胜,更多的是强调遵循大自然的规律,以规律取胜,不止是取巧。比如,现代人在掌握了流体规律后,制造了万吨、十万吨级巨舰,那就不是以巧取胜了。这一点都不巧,而是实实在在的规律,按规律战胜惊涛骇浪。
这些年来,中美之间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斗争,如“贸易战”、“科技战”等等。这些战争,光靠“四两拨千斤”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打铁还需自身硬”。不断的夯实自我,和美国硬对硬的对抗,才能把它打服。
这,就是“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的哲学意义!
“潮落又潮生,今古长如此”,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你经历了潮起,站在了人生的巅峰;但同样,你也会经历潮落,经历人生的谷底。

潮落又潮生,今古长如此
根据现代人的“飞猪”理论:站在风口,猪都会飞;但一旦风停了,猪肯定会摔下来。但一句,“潮落又潮生”,既唯美,又充满了哲理,而没有“飞猪”理论鄙俗。
同时,这句,“潮落又潮生,今古长如此”,又暗示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哲理。隐喻历史的循环与人世的沧桑,带有“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感慨。
“后夜开尊独酌时,月满人千里”,你随着潮起而乘风破浪,做出了成绩。到了后半夜,你已经把竞争者甩开,开始开香槟庆贺时,发现你只能独酌。这时候,“海上生明月”,月满海面,象征了你理想的圆满。但你最爱的人,她却在千里之外。
这时候,你的理想圆满了,就像满月。但你的人生依然不圆满,因为你最在意的人,却不在你的身边。
《社交网络》结尾,深夜里,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马克刷新着前女友艾丽卡的社交页面,一遍一遍地刷新。这样一个身价百亿的亿万富翁,坐在财富最顶端时,他喜欢的人,却远离了他。
这就是人生,“后夜开尊独酌时,月满人千里”。

后夜开尊独酌时,月满人千里
这首词的作者是北宋词人陈瓘,他精通《易经》,仕途坎坷,遭遇凄惨。个人精神与岳飞、文天祥同辉,共祀于南通文庙。
绍圣元年,章惇为相,问政于他。他举乘舟为例,说:“移左置右,偏重一边都要覆舟,都是不可取的”。章惇又说,“司马光奸邪,应该罚治是当务之急”。陈瓘明知他与司马光政见相悖,却在他面前为司马光辩护说:“这就错了,就像乘舟一样,偏重一边,有失天下之所望”。
可见陈瓘善于使用“行舟”来说明身边的哲学道理。而这首《卜算子》,则是他“行舟”哲理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