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您发现什么了?譬之试卷,则孟子《做人》的卷子只有“大人”“小人”正反两面;而孔子《做人》的卷子则分成了“士君子”、“敢问其次”、“敢问其次”等几个单元。荀子的卷子呢?则仅仅《士君子》一个单元的单元卷,基础题、拔高题、筛选题便都已有之了。……
众所周知,孔孟荀三夫子全部学问的出发点差不多都是如何做人、如何成人——“治国经邦吗?来来来,我们先谈谈你自家如何做人……”《荀子》成书最晚,体系感最强,包罗问题也最广,惟它的第一篇《劝学》、第二篇《修身》、第三篇《不苟》、第四篇《荣辱》等等等等都是在谈做人,而后才有谈其他问题的另二三十篇。《孔》书《孟》书不必说了,师友们普遍更熟悉,哪一篇没有做人成人方面的谆谆教诲、金玉良言呢?
那,三夫子讲了那么多《做人》课,能否各自挑最重要最透辟且必须是最不绕弯子最有趣的一两段讲讲?比如这老三位有没有一针见血的区分人物高下的标准?再比如这老三位虽学成一脉,化成一系,但各自批评做人的标准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先说结论:第一,三夫子的确有区分人物的标准,且都还挺明确的。第二,是的,这些标准还真就是不尽相同而体现出老三位不同的时代特色、思维特点。第三,细而察之,深而味之,您说“味道不同”吧,“食材”又相同。

孔子塑像
孟夫子批讲做人:最霸气,最痛快我们先看孟夫子批讲做人。但,为什么先看他老人家呢?个人趣味而已,实在是啊——实在是孟夫子的这一套,较之另两位,太霸气也太痛快了!首先,孟子除了按最经典的“君子”“小人”谈做人,还会按“大人”“小人”谈做人。一“大”一“小”,判然对比,本身听着读着就带劲啊!而更主要的是,孟子说的那话本身,更带劲,更痛快。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告子上》)
也就是孩子们啊,做人之要,以“大体”——也就是自己的心、自己的独立思辨——来办事,而不是以“小体”——也就是自己的一膀子蛮力或道听途说、偏听偏信——来办事(化用朱熹、方勇等人观点)。换言之,做人要动动脑子嘛!动则大人也,不动小人也。用现在网友们的话来说,不动脑子之人虽不一定就是十恶不赦,“来人间凑数的”却跑不了……

孟子塑像
孟夫子还有没有更霸气,更带劲的批评了?——有啊!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离娄下》)
大人是动脑子的人,他们基于什么动脑子的呢?基于道义,基于大义——“惟义所在”。剩下的呢?剩下的就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就都只是具体的方式方法了。为了大义,亦即是大信,言行有时不一又何妨(“言不必信,行不必果”)?那必定还包含着,为了大义,亦即是大勇,暂时被误解为“鄙夫”甚至“懦夫”又何妨?大人者,写好“义”这一个字也已矣……
您以为如何?孟子他老人家对于做人的批讲,是不是直率而痛快甚至霸气?总览《孟》书,至诚至清且其势至不可挡。
小结道是:第一,孟子曰:人有“大人”“小人”之分——所以,孩子们,努力去做个大人。第二,大人者,用心用脑子,未经审视的糊糊涂涂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第三,可不是教你乱用脑子!要以大义大信大勇为出发点用脑子,要在真正值得你殒身不恤的事上用脑子。夫如是也,“人设”云云就不重要了,摆个什么造型就不重要了,尽去用你们的智慧吧——狠狠用去!……但是——是的,这里显而有“但是”——但是孟夫子的标准会不会太简化且标准也太高了呢?如此批讲,或大人或小人,或不及格或满分,难道《做人》一科就容不下“中等生”了吗?
观《孟子》所言,察孟轲所行,孟子是一个有着鲜明英雄气概的哲人,而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也正是英雄迭出、合纵连横的时代。还得看孔子。较之英雄孟子,还得是我们的孔老师更像是一个标准的老师啊。

“总览《孟》书,至诚至清澈且其势力至可挡”
孔夫子的标准:比较适合平凡人孔子如何区分人物、批评做人的呢?从高到低,概而言之是:
圣者→仁者→知者(智者)→君子(“士”)→好人(“孝悌”之人)→小人→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不值一提)→乡愿(“德之贼也”)
是的,我们后人见天里念叨的“君子”“好人”,大约正就是孔子孔老师为《做人》中等生预备的标准。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论语•子路》)
子贡请教:如何才是一名合格的“士”呢(大约就是“君子”)?孔老师答:第一,先要知廉耻,先要做个有起码荣辱观的好人(“行己有耻”);第二,仅做个好人还不够,还要真的能办事(“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也就是两点都做到,可以为士矣。——较之英雄孟子的“大人之论”,孔老师的这一番“士论”是不是显然更具体一些,可操作性更强一些?
子贡继续问(“敢问其次”),子贡那意思:中上等学生做士、做君子,但中等偏下一点点的学生又能做什么呢?孔老师诚哉是“循循然善诱人”(颜子评价孔子语),进而答道:孝悌也很好,达到好人的程度也很好。那意思:照顾得好身边人(“宗族称孝焉”),又能诚意善道对待关系远一些的人(“乡党称弟焉”),这个人就可以判及格了——已不赖了。
然而,子贡可能也是想再保一保底线,保一保最低标准的做人,进而又问:“还能再调低些标准吗?”孔老师接下来的话,显然严厉起来了:“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好人以下,就是这种不去敲已邦邦响的死脑筋了,就要沦为小人了啊……——前述孟夫子讲“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盖直接继承于此。盖孔孟二夫子皆曰:“那是死脑筋啊……不及格!病得轻点也是冬烘先生,百无一用。孩子们,慎之!戒之!”

子贡手植楷遗址
以上大约就是孔子孔老师批评人物的主要标准了。但,不对啊,不是还有“斗筲之人”呢吗?那就太次太次,次到《做人》的卷子都不该给他改甚至不该发给他的程度了,是所以说:“何足算也”——饭桶(“斗筲”)嘛这不是?肚子挺大,肚量挺小,不值一提……——综上,孔子给出的《做人》中等生的努力方向是:一,先做个好人——知荣辱,讲孝悌。二,头脑灵活,能办事。加之他老人家对“斗筲之人”或“乡愿”(《阳货》)的不屑、痛斥,当还有:三,要有朝气,有脾气,不要唯唯诺诺暮气沉沉……
但是——是的,这里仍然必须再“但是”一下——但是孔子这里“士君子”的标准会不会还是有点太宽泛了?还是不够我等平凡人知即能行之?孟子“英雄哲学”,“圣人哲学”;孔子“君子哲学”,“天人哲学”;那——那还是有请“凡人哲学”的集大成者——荀卿荀夫子吧。

荀子(名况,时人尊之为“卿”)画像
荀夫子:“凡人哲学”的集大成者,进一步细化了做人之教继之孔子,荀子对于士君子者做了进一步更细致的拆解:
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悫士者,有小人者。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物至而应,事起而辨,若是,则可谓通士矣。
不下比以暗上,不上同以疾下,分争于中,不以私害之,若是,则可谓公士矣。
身之所长,上虽不知,不以悖君,身之所短,上虽不知,不以取赏,长短不饰,以情自竭,若是,则可谓直士矣。
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甚,若是,则可谓悫士矣。
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荀子•不苟》)
孩子们,是不是还搞不清楚什么是士君子呢?没关系,那我就再给你们细分成四等——加上“小人”——拢共细分为五等。没关系,那我就再给你们说一说……第一等,“通士”,通达之士——做人做事的学问已都被他们全部融通好了。有多好?任什么人都能被他们照护得很好(“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什么事都能被他们办理得很妥(“物至而应,事起而辨”)。夫通士,好人也,且能办事,此亦孔孟之“士君子”、“大人”者也。
第二等,荀子谓之“公士”,公正之士——不害人,不苟私利。而公士之所以低上通士一等,庶几在办事成事上不及后者。也就是这样的人对于全天下全社会的福祉当然也有助益,不那么大罢了。
第三等“直士”,第四等“悫士”,是不是好人呢?前者直率,后者诚厚,当然也都是好人,惟对于全社会福祉的助益更小,而主要是助益他们身边的宗族乡党。也就是这样的人最低最低也是及格的。

直悫如竹
至于“小人”,孔孟皆曰“死脑筋”,而荀曰:“其实客气了……我们战国末期的小人那才真是小到家了呢。”“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要而言之,那都是一帮没有底线的,较之第四等悫士,断崖直坠,及格是永远不可能及格的了……想来荀子之所以推导出著名的“性恶论”(《性恶》),至小的小人见到太多了吧?但他依然在讲《做人》,依然在探索以《士君子》的方式分步解决问题……
至此,您发现什么了?譬之试卷,则孟子《做人》的卷子只有“大人”“小人”正反两面;而孔子《做人》的卷子则分成了“士君子”、“敢问其次”、“敢问其次”等几个单元。荀子的卷子呢?则仅仅《士君子》一个单元的单元卷,基础题、拔高题、筛选题便都已有之了。——所以,何以为人呢?荀卿荀夫子道:先做到诚厚、直率,先努力做个好人吧(基础题);进而,努力于公正、明达(拔高题);进而把一己“好人”之“好”推向更多人,造福更多人,无人不被你照护着且无事不被你办得很妥(筛选题)……

我国传统哲学如昆仑山路:遥远但不缥缈,复杂但不诈伪,常情常理之间见天地人
您一定也发现了,这里有着荀子凡人哲学的“分步思维”、荀氏唯物哲学的“唯实精神”,而实则还是对孔孟“能近取譬”、“推己及人”等等修身方法或前述孔孟种种《做人》大原则的细化、步骤化。是的,就是那话,孔孟荀这老几位确乎是不一样的,然深而味之,也一样的。
盖因根本上,《做人》这门课不容你巧言令色、标新立异去上,而就应当是本本分分推“本”去上,切切实实照“实”去上。——人之本,孔曰“有耻”,孟曰“惟义”,以及这老三位皆曰:要“仁”。推本实之,荀曰:“没关系,四步走,从基础开始,我们慢慢来……”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1月22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荀子》(杨倞、王念孙、俞樾、方勇,李波等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