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爆雷之夜
凌晨两点,创科汇芯科技的财务总监办公室还亮着灯。
我面前的屏幕上,是那份即将在四小时后向市场公布的季度报告。数字很刺眼——连续第十七个季度亏损,累计亏损额已达上市募集资金的73%。现金流量表上,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净额是负的八千四百万,而账上的货币资金,只剩下不到一个亿。
窗外的上海陆家嘴,灯火依然璀璨。但我们公司的股价,已经从上市首日的每股78元,跌到了今天的19.3元,名副其实的腰斩再腰斩。
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屏幕亮起,是审计合伙人张峰的第十五条微信:“Ramon,保留意见的段落我们已经拟好,天亮前必须定稿。你们最后一次解释机会。”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
桌子的另一角,躺着上海证券交易所发出的监管问询函原件。鲜红的印章下面,是七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关于收入确认的时点,关于研发支出资本化的依据,关于那三笔流向供应商的预付款为何与合同金额不符。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
我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跳动的声音。办公室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听见电脑主机风扇的嗡鸣,听见我自己越来越沉重、却竭力想要控制平稳的呼吸。

打印机突然启动,发出嘎吱的声响,吐出一份还带着温度的文稿。是董事会秘书刚刚修改完的《关于公司股价异常波动的说明公告》,充满诸如“短期波动”、“长期看好”、“主营业务稳健”这类标准措辞的废话。
我点了一支烟——戒烟三年后的第一支。烟雾在显示屏的冷光中缓缓上升,扭曲,消散。烟灰缸是干净的,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已经褪色的咖啡杯权当替代。这个杯子,是创科汇芯科技在科创板首发上市那天的纪念品,上面印着“代码688753”和一行小字:“星辰大海,源于创新”。
多好的讽刺。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不是手机,是桌上那部红色的内部座机。这部电话的铃声我调得很低,但在死寂的深夜里,依然尖锐得像警报。
我盯着它看了三秒,才接起来。
“Ramon,还没走?”是楼下保安老陈的声音,“有您一份同城急送,刚送到,说必须您本人签收。我给您送上来?”
我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十七分。
“送上来吧。”
五分钟后,一个普通的白色文件袋放在了我的桌上。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我的名字和职务,用打印机打出来的宋体字。
我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微微发黄。上面是拥挤喧闹的宴会厅,香槟塔折射着水晶灯的光,每个人都在笑。正中是我,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比现在多,举着酒杯,脸因激动和酒精而泛红。我的左边是公司的创始人、董事长赵志刚,他正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右边是张峰——是的,就是刚才发微信逼我定稿的审计合伙人张峰,那时候他还不是合伙人,只是项目现场负责人,照片里他搂着我的脖子,笑出了一口白牙。
照片背面,有人用黑色钢笔写了一行字,笔迹我很熟悉:
“还记得这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吗?”
我的手指摩挲着照片粗糙的背面,呼吸彻底乱了。
就在这一刻,我的私人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个没有储存但熟悉到骨子里的号码。那个属于赵志刚,我的老板、搭档、曾经可以交托后背的兄弟,如今却已整整半年没有私下通过话的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听筒里先传来的是风声,很大的风声,像在某个很高的地方。然后才是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奇异地平静。
“还没睡吧?”他说,“看到照片了?”
我没有回答。
风声继续灌进听筒。他似乎在走动,然后风声小了,像是进到了室内。
“我刚从公司楼顶下来,”赵志刚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上面风真大。五年前那天晚上,庆功宴结束后,我们是不是也偷偷溜上去过?你说站在这里,能看见未来。”
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Ramon,”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Ramon总监”,“五年了。从科创板开板第一批上市,到今夜……我们到底哪一步走错了?”
他的问题飘在夜色里。
而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份季度报告,落回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上。落回那张泛黄照片里,我们所有人年轻、张扬、充满无限希望的脸上。
窗外的城市即将苏醒。而我们的梦,该醒了。
电话还没有挂断,赵志刚在等着我的回答。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回答。
我掐灭了烟,关掉了那份布满赤字的报告页面。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文件夹,路径很深,名字很简单,叫“2019年7月·上市”。
第一个文件,是一份商业计划书的初稿。首页上用加粗的字体写着:
“创科汇芯科技——引领下一代固态电池革命。”
而最后一份文件,是上市庆功宴的流程单和嘉宾名单。原来,一切真的都有迹可循。原来,所有的崩塌,在最早的庆祝时刻,就已经埋下了伏笔。我对着电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志刚,如果重来一次……”
他打断了我,笑声短促而苍凉:“没有如果了。Ramon,天快亮了。市场的眼睛,投资者的眼睛,监管的眼睛,都等着看我们呢。”
“看我们如何收场。”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在凌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到东方既白,第一缕天光抹在黄浦江对岸的楼宇轮廓上,抹在我面前那张泛黄照片里,我们所有人灿烂的笑脸上。
我知道,我的故事,必须从那个晚上开始讲起。
从那个我们站在天台,以为伸手就能摘到星辰,以为脚下的灯火都是为我们而亮的晚上,开始讲起。
02
上市神话——昔日荣光
照片在指尖微微发烫。
我盯着那张庆功宴上的笑脸,突然意识到,一切错误的开始,都穿着正确的外衣。
那是2019年初,科创板开板的春风吹遍了整个中国科技圈。我们创科汇芯科技,一家研发固态电池的初创企业,突然成了风口上的那只猪。
赵志刚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核桃木办公桌后,背后是整面墙的专利证书。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把他新买的爱马仕腰带扣照得闪闪发亮。他说这话时神情坦荡,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我们当时正在包装第一版商业计划书。事实是:我们在固态电解质材料上确实有突破,实验室样品能量密度能做到450Wh/kg,是当时主流锂电池的两倍。但也只是实验室样品——良率不到5%,量产成本高得吓人,循环寿命测试才做到300次。
而在赵志刚口中,这变成了:“关键技术指标全球领先”、“已攻克量产核心工艺”、“产品性能验证完成”。
我指着“验证完成”四个字:“赵总,我们只做了小试……”
“小试就是验证。”他打断我,笑容温和但不容置疑,“投资人不需要知道小试中试量产的区别,他们只需要知道——我们行,别人不行。”
坐在旁边的,是金诚证券的保荐代表人徐凯。这个三十八岁就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用一把精致的小剪刀修剪雪茄头。
“Ramon,赵总说得对。”徐凯点燃雪茄,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科创板有五套上市标准,你们现在利润是负的,营收才八千万,只能走第四套——预计市值不低于30亿。市值靠什么?靠故事。”
他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那是三家知名投资机构出具的估值报告,清一色“不低于35亿元”。
“这些报告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徐凯笑得像只老狐狸,“但有了它们,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市场给我们定价35亿。这不是欺骗,这是共识。”
那一刻我明白了,金融市场的真相不是“是什么”,而是“我们同意它是什么”。

三月,我们正式启动上市辅导。徐凯的团队进驻公司,占据了整个三楼会议室。他们的工作方式让我大开眼界。
“研发投入,必须资本化。”徐凯的副手,一个北大毕业的年轻女副总林薇,在第一次协调会上直截了当,“你们去年研发费用八千二百万,如果全部费用化,净利润负一亿一。但如果把其中五千万资本化,变成无形资产,亏损就缩水到六千万。”
“这符合准则吗?”我问。
“符合。”林薇语速很快,“《企业会计准则第6号——无形资产》规定,开发阶段的支出,满足五个条件就可以资本化。关键是——”她顿了顿,“‘有足够的技术和财务资源支持完成开发’,以及‘有能力使用或出售’。这两个条件,是解释的艺术。”
她所谓的“解释的艺术”,就是让我们把所有的研发项目重新分类:凡是有可能出成果的,都归入“开发阶段”;凡是失败的、前景不明的,才归入“研究阶段”。而判断“可能”的标准,弹性很大。
更绝的是对营收的“结构调整”。
我们当时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实是卖上一代半固态电池给电动自行车厂家,单价低,毛利率只有18%。而林薇的建议是:把销售合同重新签订,电池作为“产品”,配套的电池管理系统作为“技术服务”,分开开票。后者毛利率可以做到80%。
“这样整体毛利率就能拉到35%以上,看起来像一家高科技公司该有的水平。”她说得轻描淡写。
我看着她年轻却异常冷静的脸,突然想到一个词:金融工程师。他们不生产技术,不制造产品,他们只重组数字。而重组后的数字,会比真实更有价值。
七月,我们递交了招股说明书。八月,上交所的第一轮问询函来了——87个问题,足足58页。
那天晚上,整个团队通宵。最尖锐的问题直指核心:“请量化说明公司研发投入资本化的具体标准及一致性”、“请结合同行业公司情况,说明毛利率显著偏高的合理性”、“请披露主要客户的实际控制人与发行人是否存在关联关系”。
徐凯拍着桌子:“关联关系那个问题,必须咬死没有!赵总,你小舅子那家公司,从明天开始不再是供应商,所有交易终止。已有的,解释为独立商业行为。”
赵志刚点头,面无表情。
接着是研发资本化的问题。我们最终拟定的答复,创造了一个新概念:“技术里程碑法”。我们把固态电池的研发分解为七个里程碑,每个里程碑达成,之前的相关投入就可以资本化。
“谁来认定里程碑达成?”我问。
“我们自己认定。”林薇说,“然后请三位行业专家出具认可意见。专家费每人二十万。”
我沉默了。那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那条线——线的一边是专业判断,另一边是专业伪装。
凌晨四点,答复意见终于定稿。徐凯伸了个懒腰:“好了,这轮应该能过。上交所的问询是有章法的,他们知道大家在玩什么游戏,只要面上说得过去,逻辑自洽就行。”
“如果他们不认可呢?”我问。
徐凯笑了:“那就第二轮问询、第三轮问询,直到我们给出的答案他们能接受为止。这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这是一场谈判。”
2019年11月,我们拿到注册批文。接下来是最关键的环节——定价。
路演的那两周,我跟着赵志刚飞了八个城市。每一场都是精心编排的表演:赵志刚讲梦想——“让中国在下一代电池技术上弯道超车”;首席科学家王教授讲技术——“我们的固态电解质电导率已接近液态电解质水平”;我讲财务——“规模化后成本将下降40%”。
台下坐着的是基金经理们,他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固源时代也在研发固态电池,你们的优势能保持多久?”
“量产时间表是否过于乐观?”
“如果补贴退坡,市场需求会不会骤减?”
赵志刚总是能给出漂亮的答案。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四年前他蹲在实验室里,手上沾着电解质的白色粉末,眼睛发光地跟我说:“Ramon,这东西要是成了,能改变世界。”
现在他说的是:“我们的估值还有三倍成长空间。”
定价前夜,徐凯把我们和几家主要机构投资者拉到一起吃饭。那是一场不能写在任何会议纪要里的“沟通会”。
“大家心里都有数,”徐凯举杯,“发行价定在33.8元,对应市值35亿。上市后,六个月内不要卖。我们一起把市值做到70亿,到时候大家好聚好散。”
桌上的人都笑着举杯。那是心照不宣的笑容。我知道,这已经涉嫌操纵股价,但所有人都假装这只是“长期价值投资”的共识。
一位基金经理私下跟我说:“Ramon,你们的技术我们其实看不懂。但我们看得懂徐凯,他保荐的项目,上市后平均涨幅180%。我们信他。”
原来,所谓的价值投资,有时候只是信任那个能讲故事的人。
上市前三天,我独自在办公室核对最后的申报材料。翻到研发资本化那部分时,我的手停住了。
按照我们的“里程碑法”,有三千七百万研发支出被资本化了。但我知道,其中至少有一千万,对应的项目其实已经停滞——负责的工程师三个月前离职,技术路线被证明走不通。
我打电话给赵志刚,说我想把这部分调整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Ramon,我们现在是箭在弦上。对赌协议记得吗?如果上市失败,投资人有权要求我们回购股份,年化12%的利息。我们拿什么还?”
我攥着话筒,手心出汗。
“还有,”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公司二百多个员工,等着期权变现。王教授团队,等着钱买新的实验设备。我们的供应商,等着上市后加大采购。”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所有人。”他说,“有时候,我们要为更多人负责。”
挂掉电话后,我坐在黑暗里。窗外是上海的夜景,灯火璀璨。我想起多年前选择财务这个专业时,老师在第一堂课上说的话:“会计是商业的语言,而语言的本质,是诚实。”
现在我知道了,语言还有另一个本质——让人相信。
凌晨三点,我最终在文件上签了字。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天后,2019年11月22日,创科汇芯科技在上海证券交易所科创板挂牌上市。代码688753。
开盘价78元,较发行价上涨130.7%。市值突破80亿元。
当晚的庆功宴上,香槟塔闪着金光。赵志刚搂着我的肩膀,对着所有人大声说:“没有Ramon,就没有创科汇芯科技的今天!他是我们最坚实的后盾!”
所有人都在鼓掌。徐凯走过来跟我碰杯,低声说:“Ramon,恭喜。从今天起,你的人生不一样了。”
我笑着,喝下那杯酒。气泡在舌尖炸开,又酸又涩。
张峰,那时还是审计经理的张峰,喝得满脸通红,趴在我耳边说:“兄弟,会计是门艺术。但你得记住,艺术太高了,容易缺氧。”
当时我只当是醉话。
现在,五年后的这个凌晨,看着眼前连续十七个季度的亏损报告,看着股价从78元跌到19.3元,看着审计准备出具保留意见,看着监管的问询函——
我终于明白了张峰的意思。
艺术确实会缺氧。而我们,快要窒息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徐凯发来的微信:“Ramon,早上九点,我和林薇到公司,最后一轮沟通。天大的事,总有解决办法。”
我关上手机,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是啊,总有解决办法。就像五年前那样。只是这一次,我不知道还能“解决”成什么样子。
03
金钱游戏——膨胀与迷失
上市后的第一个春天,钱像黄梅天的雨,多得无处安放。
我们超募了。原计划募资7.5亿,实际到账18.3亿。银行账户的数字长得像电话号码,财务部的孩子们兴奋地计算着每天能产生多少利息——那是他们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对“资本的力量”有了具象的认知。
2020年3月的第一次临时股东大会,气氛像是过节。
赵志刚站在崭新的会议室讲台上,身后的大屏幕显示着我们飙升的股价曲线——上市三个月,稳稳站在90元以上。
“同志们,”他喜欢用这个词,尽管我们已经是公众公司,“钱放在账上,是对股东的不负责任。我们要让钱生钱。”
台下坐着的人变了。除了创始团队和老员工,多了十几张新面孔——来自各大投资机构的董事们。他们不说话,只是低头刷着手机,偶尔抬眼,眼神里是平静的审视。
徐凯也在,坐在角落,西装笔挺。上市后,他从保荐人变成了我们的“常年财务顾问”,每年顾问费四百八十万。
“我的建议是,”赵志刚点击PPT,下一页是几份精美的收购标的简介,“布局产业链上下游。收购一家电解液添加剂公司,控股一家电池回收企业,再投资一家新能源汽车租赁平台——这叫生态闭环。”
我举手:“赵总,这三家公司和我们主营业务协同性不强,技术关联度……”
“Ramon,”他微笑着打断我,“资本市场不看技术关联,看故事连贯。我们要讲的故事是——创科汇芯科技不止是电池制造商,我们是新能源出行解决方案提供商。”
新来的独立董事,一位从一家国企退休的副总,慢条斯理地开口:“志刚同志的想法很好。但收购有风险,我建议先小步快跑,比如设立产业投资基金,用基金去投,风险隔离。”
这听起来很专业,很稳妥。直到会后,徐凯在吸烟室递给我一支雪茄,轻声说:“知道为什么都爱设基金吗?2%管理费,20%超额收益分成。钱是公司的,收益是管理团队的。”
他吐出一口烟圈:“而且,基金投的项目,不需要并表。亏了,是‘投资失败’;赚了,是‘战略远见’。永远有退路。”
那一刻,我明白了第一个道理:在足够多的钱面前,所有人都会变得“聪明”。

第一次大规模的关联交易,发生在2020年三季度。
我们投资的那家电池回收公司“绿源再生”,实际控制人是赵志刚的大学同学。投资协议签得很漂亮:作价2.1亿,收购51%股权,对赌未来三年净利润不低于3000万、4500万、6000万。
问题出在交易完成后。
辰曜绿能的技术路线是物理拆解,成本高,回收的金属纯度低,根本赚不到钱。第一年结束,净利润只有900万,连对赌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按照协议,我们应该调整收购对价,甚至要求补偿。但赵志刚在董事会上说:“新能源是长期赛道,要给合作伙伴时间。今年不行,明年补上。”
董事们沉默。他们都是聪明人,明白这笔交易的实质——把上市公司的钱,通过“合法投资”的方式,输送给关联方。而他们不说话,因为他们的基金也在这条船上,股价不能跌。
年底做账时,我面临选择:是否对这笔投资计提减值?
如果计提,当年净利润会减少八千万;如果不计提,就得相信明年能完成4500万利润的奇迹。
审计经理张峰坐在我对面,今年的他已经是合伙人。他翻着辰曜绿能的财报,手指在“应收账款—创科汇芯科技”那一栏敲了敲:“Ramon,他们70%的收入来自你们公司,这算不算关联交易支撑业绩?”
“我们是正常的采购。”我说。
“正常吗?”他似笑非笑,“你们采购他们的回收金属,价格比市场价高15%。然后用他们的金属生产电池,再卖给他们的大股东控股的另一家公司。钱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人兜里。”
我无言以对。
“这样吧,”张峰合上文件,“今年不计提减值,但要在附注里充分披露关联关系和交易定价原则。交易所问起来,我们至少有说法。”
“什么说法?”
“战略协同的说法。”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Ramon,上市公司的游戏规则是:只要披露了,就不算隐瞒。至于投资者看不看得懂,那是他们的事。”
那晚,我第一次在办公室待到天亮。
我做了计算:如果未来五年,每年都用这种方式“支持”辰曜绿能,总计需要输送至少2个亿的利润,才能让它完成对赌。而我们的募投资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窗外,陆家嘴的灯火彻夜不眠。我忽然想起物理课上学的“熵增定律”——一个封闭系统,总是趋向于无序。
我们的公司,正在变成这样一个系统。
2021年,元宇宙概念爆发。
董事会季度例会上,一位最年轻的董事,来自新兴互联网基金的刘畅,激动地挥舞着手机:“必须布局!电池是传统制造业,估值天花板就在那儿。但如果我们讲一个‘新能源+元宇宙’的故事,PE能从30倍拉到100倍!”
赵志刚眼睛亮了。他今年四十八岁,却像二十岁的创业者一样渴求新概念。
“怎么做?”他问。
“收购一家做虚拟电厂软件的公司,或者投资VR内容团队,就说我们要打造‘虚拟能源世界’。”刘畅语速很快,“不需要真的做,只要发几篇研报,开几场发布会,股价就能涨50%。”
我忍不住插话:“我们懂虚拟电厂吗?懂VR内容吗?”
全桌人看向我,眼神里有诧异,有不耐烦,有怜悯。那种眼神我在小学时见过——当全班同学都在讨论最新的动画片,而我说“我妈妈不让我看电视”时,同学们就是这样看我的。
赵志刚笑了,打圆场般说:“Ramon说得对,要谨慎。这样吧,我们先投五千万,成立一个元宇宙研究院,看看方向。”
“五千万不够热度。”刘畅摇头,“至少两个亿,而且要投在知名项目上,让市场看见我们的决心。”
举手表决时,十一个董事,九票赞成,一票反对(我),一票弃权(那位老国企独立董事,他说“我年纪大了,听不懂新东西”)。
项目启动会上,我见到了我们要投资的“知名项目”——一个五人团队,做了一款粗糙的VR游戏,下载量不到十万。但创始人很会讲,从脑机接口讲到数字孪生,从区块链讲到碳中和。
签约仪式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举行,媒体来了三十多家。赵志刚和年轻的创始人握手,背后大屏幕写着:“星源科技战略进军元宇宙,打造能源数字化新生态”。
第二天,我们股价涨停。
徐凯给我打电话,声音里有压抑的兴奋:“Ramon,看到没?两个亿投资,换来市值增长十五个亿。这是教科书级的市值管理。”
“但那游戏团队根本不懂能源……”我无力地说。
“谁在乎?”他反问,“资本市场买的是预期,是想象力。想象力,是比技术更稀缺的资源。”
真正的警报,在2022年拉响。
三季度的现金流量表,经营活动净流出达到了惊人的3.2亿。而账上货币资金,从上市时的18.3亿,减少到5.7亿。
原因很清楚:主营业务(固态电池)迟迟不能量产,营收主要靠低毛利的半固态电池维持;而收购的公司都在亏损,投资的项目只见投入不见产出。
董事会急了。
“必须让现金流为正。”赵志刚在闭门会议上,第一次失了风度,“Ramon,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四季度的报表必须是正的。”
“办法有,”我说,“但都是暂时的。第一,拖欠供应商货款,账期从90天拉到180天;第二,要求客户预付50%货款;第三,把研发投入全部费用化,减少资本性支出……”
“那就做!”
“但这会伤害供应链,得罪客户,延缓研发进度。”
“先活下来再说!”赵志刚拍桌子,“股价已经跌到40了,如果现金流再为负,会触发机构抛售。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上市前那个晚上,他在天台说的话:“Ramon,等咱们有钱了,要建最好的实验室,请全世界最牛的科学家。”
现在我们有钱了,却在讨论怎么拖欠供应商的货款。
最后的救命稻草,是政府补助。
2022年年底,我们启动了“大规模申请补助”计划。财务部专门成立三人小组,研究全国各省市的产业政策。
这成了一门学问。
有些补助要凭研发项目申报,我们就拆解技术路线,同一个核心成果,包装成“高能量密度固态电池研发”、“长循环寿命固态电池研发”、“快充型固态电池研发”三个项目,分别申报省、市、区三级资金。
有些补助要看营收增长,我们就和客户串通,在年底集中开票、确认收入,过了年再退货、冲回——俗称“年末冲刺,年初退货”。
最妙的是“科技成果转化补助”,要求有知识产权质押。我们把专利打包评估,请熟识的评估公司做出天价,然后质押给政府指定的平台,拿到补助后,再用其他钱“赎回”。
那段时间,我每周都要接待各级官员。他们来考察,我们就展示最漂亮的实验室,拿出最精美的PPT,讲述最激动人心的故事。
酒桌上,一位地方发改委的处长拍着赵志刚的肩膀:“赵总,你们是明星企业,我们一定支持。今年给你三千万补助,但明年,得在我们这里投个厂,怎么样?”
“一定一定!”赵志刚满口答应。
回去的车上,他问我:“三千万,能增加多少利润?”
“全部计入当期损益,能抵消绿源再生那边的亏损。”
“值了。”他闭目养神,“答应他们,明年去投个厂。先拿地,建个厂房,投不投产再说。”
“可是……”
“没有可是。”他睁开眼,眼神冰冷,“Ramon,我们不是在骗钱,我们是在用未来的承诺,换今天的生存。等固态电池量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看向窗外。夜色中的城市,灯火如流萤。我们都在赌那个“未来会好起来”的未来。但赌桌上的筹码,是公司的信誉,是投资者的信任,是那些真实存在却被我们拆解、包装、重组的数字背后——无数人的生计。
2023年春节前最后一次董事会,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声音。
我汇报完年度预测:营收勉强持平,净利润靠政府补助勉强为正,经营活动现金流依然是巨大的负数。
没有人说话。董事们低头看手机,刷着股市行情。我们股价已经跌到25元,接近发行价的75%。
“就这样吧。”赵志刚最后说,“年报好好包装,该计提的减值先不提,该资本化的继续资本化。现金流的问题……就说我们在做战略备货,所以现金支出大。”
“投资者不会信的。”我说。
“那就让他们不信。”赵志刚的声音很轻,“但只要我们不说破,游戏就能继续。一旦说破,所有人都得死。”
散会后,徐凯在电梯口等我。
“Ramon,”他递给我一支烟,“有没有想过离职?以你的资历,去任何一家拟上市公司做CFO,年薪都能翻倍。”
我看着他:“然后呢?再做一遍同样的事?”
“不一样。”他笑了,“下一次,你会更熟练,更知道界限在哪里,更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才是专业。”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转身对我说:“对了,下个月我要移民了。加拿大。这行干了二十年,累了。”

门缓缓关上,他的脸消失在金属门后。
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忽然明白了那种“周围的安静”。
那不是真的安静。那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所有人都选择沉默。那是数字在尖叫,警报在嘶吼,但会议室里只有空调轻微的风声。
钱是有声音的。当它流动时,哗啦啦像河水;当它堆积时,沉甸甸像山峦。
但当它开始蒸发时,是寂静的。像冰在阳光下融化,像沙在指缝间流走。你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它消失。而比这更寂静的,是良知死去的声音。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是在某个加班的深夜里,在你签下某个字的时候,在你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公司好”的时候——它轻轻地,熄灭了。就像从未亮起过一样。
我走回办公室,打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依然在那里,整齐,清晰,逻辑严密。
它们不撒谎。它们只是沉默地,记录着所有的谎言。
04
链条崩断——危机降临
2023年秋天的第一场寒流来得特别早。
10月8日,国庆假期后第一个工作日,我早上七点就接到了采购总监王磊的电话。他的声音在发抖,背景音是嘈杂的人声和拍打金属门的闷响。
“Ramon,出事了。鼎辰旺深新材的工人把我们平湖工厂的大门堵了,三辆货车横在门口,说今天不见到钱就不走。”
鼎辰旺深新材,我们的核心电解质供应商,合作七年,账期从30天拖到90天,再拖到180天。我们欠他们六千三百万,已经逾期四个月。
“叫保安维持秩序,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来了,说是经济纠纷,建议协商解决。”王磊压低声音,“他们的老板带了二十几个工人,坐在办公楼大厅,说不给钱就住这儿了。赵总今天有上市公司的交流会,不能出面……”
我挂掉电话,抓起外套往外走。经过财务部时,几个提前到岗的年轻会计正围着电脑小声议论。看见我,他们立刻散开,眼神躲闪。
路上,我给银行负责我们信贷的孙副行长打电话。创科汇芯科技在这家银行有1.2亿的短期贷款,这个月20号到期。
“孙行,展期的事……”
“李总啊,”孙副行长的声音客气而疏远,“上个月总行刚下了文件,对‘两高一剩’和光伏、电池等过热行业收紧信贷。你们的情况……恐怕很难。”
“我们不是‘两高一剩’,我们是高科技……”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断我,“但你们连续三年扣非净利润为负,现金流持续流出,按照新的风控标准,已经是关注类贷款了。不瞒你说,审计部门已经在催我制定退出方案了。”
车在高速上飞驰。窗外的城市正在醒来,晨光给楼宇镀上金色。我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的早晨,银行行长们排队请我们吃饭,争着要给我们授信。
那时候,钱追着我们跑。现在,我们在追着钱跑——不,是追着钱的影子跑。
平湖工厂的会议室里,空气凝固得像块玻璃。
鼎辰旺深新材的老板老陈,一个五十多岁的福建人,眼睛布满血丝,把一沓发货单拍在桌上:“Ramon,我小厂子,六百多工人要吃饭。你们上市公司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的钱是血汗钱。”
我看着他粗糙的手,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化学原料渍迹。这双手和他的工厂,在过去七年里,为我们提供了百分之八十的电解质原料。
“陈总,公司目前资金暂时周转困难……”
“别跟我说场面话!”他提高嗓门,“你们第三季度财报我看了,账上还有五个亿!五个亿拿不出六千三百万?骗鬼呢!”
他说得对,也不对。
账上确实还有5.2亿货币资金,但其中3亿是募投项目专项账户,按规定只能用于项目建设;1亿是银行贷款的保证金,动不了;剩下的1.2亿里,有八千万是下个月要发的工资和社保。
真正能动的,不到四千万。
但这些我不能说。说了,就是承认公司资金链濒临断裂。消息传出去,所有供应商都会来挤兑,银行会抽贷,股价会崩盘。
“这样,”我深吸一口气,“今天我先安排一千万,剩下的分三个月……”
“三个月?”老陈惨笑,“Ramon,我等不了三个月。昨天,我的原材料供应商已经停止发货了。再拿不到钱,我的厂子下周一就停工。”
谈判从上午八点持续到下午三点。最终达成协议:今天支付一千五百万,余款分两个月结清。作为交换,鼎辰旺深新材继续供货,但改为现款现货——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最后一点账期缓冲。
送走老陈后,我站在工厂空旷的院子里。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生产线很安静,只有一半的机器在运转。
生产厂长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Ramon,这个月订单又少了30%。固源时代那边,把我们移出了合格供应商名单。”
“为什么?”
“他们说我们半固态电池的批次一致性不达标。”他苦笑,“其实我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也在做固态电池,我们是竞争对手了。”
我沉默地抽烟。这就是残酷的地方:当你技术不够领先时,客户把你当备胎;当你的技术可能领先时,客户把你当敌人。
真正的审判在十一月底到来。
张峰的审计团队今年提前进场,阵势比往年都大。十个审计师,占据了最大的会议室,要求调阅的资料清单长得像小说。
第三天下午,张峰单独约我在小会议室谈话。
没有寒暄,他直接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复杂的关联方资金往来图。
“Ramon,这几个问题,我需要解释。”他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暴风雨前的平静,“第一,辰曜绿能去年向你们销售了八千万的回收金属,但同期,你们公司副总裁王涛的弟弟控股的‘恒宜远航贸易’,向辰曜绿能采购了七千五百万的同类产品。这是不是闭环交易?”
我后背开始冒汗。
“第二,”他滑动鼠标,“你们投资的元宇宙项目‘星云’,今年确认了三千万元来自你们体系内公司的‘技术服务收入’。但根据我们的核查,这些服务实际并未发生,合同是年底补签的。”
“第三,也是最严重的——”他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们发现公司通过三家供应商,在去年底和今年初,进行了总额约1.2亿元的‘融资性贸易’。货物从A卖给B,B卖给C,C又卖回给A,只有资金和票据在流转,实物根本没有移动。这是虚增收入。”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像撞鼓。
“这些赵总知道吗?”张峰问。
“有些知道,有些……是下面人操作的。”我声音干涩。
“Ramon,”他靠回椅背,摘下眼镜擦拭,“我们是老朋友了。我给你透个底:今年,我没办法出标准无保留意见了。”
我猛地抬头。
“保留意见?”我的声音在发抖。
“不止。”他重新戴上眼镜,眼神复杂,“如果这些问题不能得到整改和充分披露,可能是……无法表示意见。”
无法表示意见。在审计行业,这是仅次于否定意见的最严厉结论。意味着审计师认为公司的财务报表存在重大且广泛的错报,无法获取充分、适当的审计证据。如果这份报告出去,创科汇芯科技将直接触发退市风险警示。
“有办法吗?”我听见自己问。
张峰沉默了很久。窗外,暮色正在降临,陆家嘴的灯光渐次亮起。
“办法有一个。”他声音压得很低,“财务洗澡。”
我怔住。
“在第四季度,一次性计提所有可能的损失:辰曜绿能的投资减值、元宇宙项目的投资减值、存货跌价、坏账准备……把之前所有的问题,全部暴露出来。”
“那会巨亏……”
“对,可能亏掉上市以来所有的利润。”张峰点头,“但这样,之前的报表就不算虚假记载,只是‘会计估计变更’。我们可以出一个带强调事项段的审计报告,而不是无法表示意见。”
“董事会不可能同意。”我说,“这样计提,公司净资产可能为负,直接触发退市。”
“那就要看了,”张峰意味深长地说,“是选择缓慢死亡,还是刮骨疗毒。以及——”他顿了顿,“是否有人愿意为过去的事情负责。”

十二月初,第一张监管函来了。
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监管一部,针对我们三季报中“其他应收款”大幅增加提出问询,要求说明款项性质、对象、是否涉及关联方。
我们用了三天时间准备回复,小心翼翼地解释这是“正常的业务往来款”。
回复公告发出的第二天,第二封问询函来了。这次的问题更具体:要求说明与辰曜绿能、星云等公司的交易定价公允性,并要求自查是否存在关联关系非关联化的情况。
“他们在怀疑什么,已经很清楚了。”赵志刚在紧急董事会上,脸色铁青。
“证监会会不会立案?”有人小声问。
“如果立案,就完了。”独立董事,那位老国企领导,第一次露出慌乱,“一旦立案调查,所有融资渠道都会关闭,银行会抽贷,供应商会停止供货……”
“所以不能让他们立案!”赵志刚一拳砸在桌上,“Ramon,你和徐凯想办法,把所有可能有问题的交易,全部清理干净。该平账的平账,该销毁的销毁。”
我看着他:“赵总,有些东西……销毁了反而更可疑。”
“那怎么办?等着被查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我缓缓站起来,看着在座的所有人:赵志刚、几位创始元老、投资机构的董事们、独立董事。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眼底深处,都有同一种东西——恐惧。
“有一个办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响,“主动整改,主动披露。向交易所和证监会报告我们发现的问题,申请自我核查。”
“你疯了?”一位机构董事猛地站起来,“这是自杀!”
“不自查,等他查,就是死刑。”我盯着他,“自首和被抓,在量刑上是不一样的。”
赵志刚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许久,他缓缓开口:“Ramon,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我知道。”我说,“公司可能退市,我们可能被处罚,甚至……有人要承担刑事责任。”
“那你还提?”
“因为,”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会议不欢而散。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待到深夜。该销毁吗?该隐瞒吗?该继续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游戏吗?
十一点,有人敲门。是公司副总裁王涛,主管市场和销售,也是赵志刚的表弟。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
“Ramon,还没走?”他笑着,但笑容很僵硬。
“有事?”
他把手提箱放在我桌上,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现金,人民币,百元大钞,满满一箱。
“这是?”
“三百万。”王涛压低声音,“Ramon,这些年你辛苦了。赵总让我来的,说一点心意。”
我没有碰那箱钱。
“王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舔了舔嘴唇,“就是……辰曜绿能那些事,还有恒宜远航贸易的闭环交易,都是我一个人搞的,跟公司无关,跟赵总更无关。如果证监会来查,你就这么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恐惧,有哀求,还有一丝狠厉。
“如果我不这么说呢?”
王涛的笑容消失了。他缓缓合上手提箱。
“Ramon,我们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进去了,你也干净不了。这些年,多少文件是你签的字?多少报表是你审核的?真要追究,你是财务负责人,你是第一责任人。”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钱留这儿,你考虑考虑。明天早上,给我答复。”
门关上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箱钱。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油墨的味道。三百万,是我四年的年薪。
窗外的城市已经入睡,只有零星的灯火。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考过注册会计师的那天,父亲对我说:“儿子,干财务这一行,记住一句话——不是你的钱,一分都不能拿;是你的责任,一分都不能推。”
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才知道,这句话有多重。重到可以压垮一个人,压垮一家公司,压垮无数人的生计和梦想。手机亮了,是一条微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Ramon,我是证监会调查局的。关于创科汇芯科技的事项,我们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明天上午十点,能否到我局一趟?地址是……”
我没有回复。我坐在黑暗里,看着那箱钱,看着电脑屏幕上公司的LOGO——一颗被星光环绕的星球,下面一行小字:照亮能源的未来。
我们照亮了吗?还是我们自己,正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熄灭?
凌晨三点,我做出了决定。我把那箱钱锁进保险柜,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喂,我是Ramon。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准时到。”挂掉电话后,我开始整理电脑里的所有文件。每一份合同,每一笔凭证,每一次会议的纪要。
天快亮的时候,我收到赵志刚的短信,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我对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有些选择,本身就是答案。
窗外,东方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有些东西,永远结束了。
05
算盘之下——人性回归
调查比我想象的更快。三个月后,证监会发布了《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创科汇芯科技信息披露存在重大违法行为,虚增利润总额3.2亿元,未按规定披露关联交易4.8亿元。公司被处以800万元罚款,赵志刚被采取终身市场禁入措施,我被处以十年市场禁入。
审计机构被没收业务收入并处以三倍罚款,张峰被吊销注册会计师证书。
王涛因涉嫌职务侵占被移送司法机关。
公司股票被实施退市风险警示,更名为“*ST创科汇芯”。股价跌至3元以下。
处罚决定下来的那个周末,我回办公室清理个人物品。
公司已经空了。大部分员工在上个月裁员潮中离开,只剩下十几人的清算小组。办公区里,工位凌乱,废弃的文件散落一地,像被洗劫过的战场。
我的办公室还保持着原样。桌上放着那箱没动过的三百万现金——作为证据之一,它将在后续的刑事案件中发挥关键作用。
我开始收拾。专业书籍、获奖证书、历年的工作笔记。在一个尘封的抽屉最底层,我摸到了一个硬壳文件夹。是上市时的商业计划书。2019年版,烫金的封面已经褪色。
我翻开它,纸张发出脆响。
第一页,是我们的使命宣言:“以技术创新重新定义能源存储,让清洁能源触手可及。”
第二页,是技术路线图:2020年完成中试,2021年建成第一条量产线,2022年实现装车,2025年占据固态电池市场30%份额。
第三页,是财务预测:上市后第三年实现盈利,第五年净利润达到8亿元,研发投入占营收比例不低于15%。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精心绘制的图表,那些激动人心的承诺,那些我们曾经深信不疑的梦想。
然后我打开电脑,调出公司最新的财报。
使命宣言:我们最新的年报中,“战略愿景”部分变成了“寻求业务转型机会”。
技术路线:量产线至今未建成,最新的公告是“因技术路线调整,募投项目延期”。
财务预测:上市五年,累计亏损22.3亿元,研发投入占比从最高的25%降至去年的3.7%。
最讽刺的是,我们账上“研发投入资本化”形成的无形资产——那些被我们精心包装、用来说服市场的“技术资产”,经评估,公允价值接近于零。
五年时间,我们把一个关于改变世界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关于如何维持股价的故事。
清理完办公室的那天下午,我在电梯里遇到了张峰。
他是来拿最后一份工作交接文件的。审计所的处分已经下达,他的职业生涯结束了。
我们站在空旷的一楼大厅,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萧瑟的街道。冬天来了。
“恨我吗?”他忽然问。
我摇头:“你做了你该做的。”
“不,”他苦笑,“如果我早点做,如果我在三年前、甚至两年前就坚持原则,也许不会到这个地步。”
“那时候,你会失去这个客户,合伙人位置可能不保。”
“是啊,”他点了一支烟——我记得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所以我也在权衡。在专业判断和商业利益之间,在原则和人情之间。我们都以为自己在走钢丝,其实钢丝下面是悬崖。”
大厅的公告栏上,还贴着去年年会的照片。照片里,我们举杯庆祝,身后是“年度最具成长性科创板公司”的奖牌。
“还记得上市前,我们怎么定义‘成功’吗?”张峰问。
“技术突破,产品量产,改变行业。”
“后来呢?”
“后来,”我顿了顿,“成功变成了股价翻倍,市值破百亿,下一个热点概念。”
我们都沉默了。
“Ramon,”他掐灭烟,“我最近在准备注册会计师协会的听证会,可能要吊销我的证。整理材料的时候,我翻到了大学时的《审计学》教材。第一章第一句话是:‘审计的本质是增信,基础是独立。’”
他看着我:“我们都忘了独立。你忘了独立于老板的压力,我忘了独立于客户的需求。当我们把屁股坐在了别人的椅子上,眼睛就再也看不清了。”
电梯到了,他走进去,在门关上前说:“保重。这条路,我们走错了。但至少,我们在终点前,选择了掉头。”
离开公司的最后一晚,我回了一趟父母家。
父亲已经八十岁了,耳朵有点背,但眼神依然清明。他曾经是老国企的会计,用了一辈子算盘。
我把事情简单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起身,从卧室里拿出一个红木盒子。
里面是一把老算盘。乌木的框,檀木的珠,已经磨得发亮。
“这是你爷爷传给我的,”父亲说,“他当年在钱庄做账房,日本人打来的时候,钱庄老板要带着黄金跑路,让他做假账亏空。他不肯,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这把算盘是他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他抚摸着算盘珠:“后来传给我。我在国企三十年,经历过浮夸风,经历过文革,也经历过改革开放。有人做假账虚报产量,有人贪污挪用,但我这把算盘,从来没算错过一笔账。”
“为什么?”我问。
“因为算盘自己会说话。”父亲把算盘推到我面前,“你打一个数。”
我随手拨了个“123456789”。
“现在,你再打一遍。但这次,心里想着你要骗人,你要把这个数改成别的。”
我又拨了一遍同样的数字。
“感觉一样吗?”
我愣住了。真的不一样。当我心里想着“作假”时,手指的力度、节奏、珠子的碰撞声,都和刚才不同。
“你看,”父亲说,“算盘知道。数字知道。你以为你在算计它们,其实是它们在考验你。每一个数字都是一面镜子,照的是你心里的念头。”
他合上盒子,递给我:“送给你。你不是没有算盘,你是忘记了怎么听它说话。”
现在,我坐在新的办公室里——一家小型财务咨询公司,我的新工作是为那些准备上市的中小企业提供合规咨询。
窗外是平凡的街景,没有陆家嘴的璀璨,但很真实。
那把老算盘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旁边是创科汇芯最后的年报,还有那本商业计划书。
我常常想起这五年。我们错在哪里?我们错在以为资本是捷径,却忘了它也是代价。错在把上市当作终点,却忘了它只是起点。错在追逐市场的掌声,却忘了技术需要沉默的积累。错在把财务报表当作艺术品来雕琢,却忘了它首先应该是事实的忠实记录。
科创板开板时,很多人说这是中国的纳斯达克,是硬科技的春天。春天是真的,但很多花朵在急于绽放时,忘记了扎根。
我们这些财务负责人、董秘、保代、审计师,我们本应该是园丁,为成长修建篱笆、捉虫除草。但很多时候,我们成了化妆师,为早熟的花朵涂抹色彩,为干枯的枝叶装上塑料叶片。然后一起等待一场雨——一场能洗去所有伪装的雨。雨来了,我们才发现,有些东西一旦伪装,就再也长不出真实的模样。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闻推送:“科创板开板五周年,上市公司突破500家,总市值超6万亿元。”
下面有评论说:“有多少是真科技?有多少是编故事?”
我没有回答。
但我现在服务的企业老板,一个做工业机器人的工程师,昨天问我:“Ramon,我们想上市,但技术还没完全成熟,财务数据也不够漂亮,怎么办?”
我说:“那就等成熟,等漂亮。上市不是魔术,它不会把你的铅变成金,只会把你的所有,放大给世界看。”
他若有所思。
窗外,春天又要来了。我把那本商业计划书和那份最后的年报,一起放进了碎纸机。机器轰鸣,纸张变成细小的碎片,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承诺,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想,哪些是伪装。
只有那把老算盘,静静地躺在桌上。它的珠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等待下一次计算。等待一个诚实的数字。等待一个不再需要伪装的时代。而我知道,那个时代不会自己到来。它需要每一个拨动算盘的人,从听见珠子的声音开始。
从记住算盘的第一课开始——数字不说谎。说谎的,永远是人。但人,也可以选择不说谎。这就是最简单的筹算,也是最难的选择。
我推开窗,春风扑面而来。楼下的樱花开了,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飞舞。一个孩子仰头看着,伸出小手,花瓣落在掌心。
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市盈率,没有市值管理,没有对赌协议。只有春天,和一朵花。
我想,商业的本质,也许就该这么简单:创造真实的价值。然后,等春天来。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