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时间回溯到十年前。
2015年的夏天,《捉妖记》和《煎饼侠》在暑期档掀起票房狂潮,其实,这期间还夹杂有一部电影,来自尔冬升的《我是路人甲》。

电影没特效,没明星,连专业演员都寥寥无几,它用笨拙的方式,讲述了个看似朴素、真实又很拧巴和套路化的故事。
六千万票房,在那个疯狂的档期显得非常寒碜,却恰恰印证了影片本身的命题,不是每个怀揣梦想的人,最终都能等来成功。
01.东北雪乡的小青年万国鹏自从看过父亲的话剧后,就在心底扎根了一个演员梦。
电影就讲述了他的横漂之旅,串联起横店影视城里形形色色的群演众生相。

从清晨四点老公会门口的迷茫眼神,到片场角落里偷懒打牌的群演,再到为了一个龙套角色拼命讨好副导演的场工,尔冬升用白描的镜头语言,勾勒出中国影视产业金字塔最底层的生态切片。
整个故事并不励志,万国鹏与王婷的爱情线索充满套路化痕迹,魏星的自我中心、沈凯的精神崩溃、蒿氏姐妹的青春选择,每条支线都在理想主义与残酷现实之间摇摆。

同时,尔冬升也规避了煽情的高潮设计,加入大量日常化场景,饭馆、出租屋、片场等待,这些构成了影片的肌理。
于是形成了本片纪录片的质感,尝试去击中某种本质,即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活本身就是缺乏戏剧性的漫长等待。
当然,这是故事层面的。
我们其实从中也可以发现,尔冬升的两种创作冲动与挣扎。
一方面,他试图以新现实主义手法呈现横漂群体的真实样貌,非职业演员、实景拍摄、生活流的结构。
另一方面,作为港式情节剧出身的导演,他又难以割舍通俗剧的叙事惯性,包括三对恋人的感情戏几乎都遵循“偶遇-误会-和解-波折-团圆”的经典模式。

于是就出现了,当镜头对准群演们在饭桌上漫无目的的闲谈时,那种松弛的即兴感令人信服;但一旦切换到万国鹏与王婷的情感推进,刻意设计的戏剧冲突立刻显露出虚假。
尔冬升其实自己也承认这种矛盾,“刚开始想接地气、纪实一点,但后来发现不能这样,太像贾樟柯了”。
这句话暴露出创作者在艺术追求与市场考量间的摇摆,既想保持现实主义的批判锋芒,又担心过于沉重会吓跑观众。
结果就是两头不讨好,文艺片观众嫌它套路,商业片观众觉得沉闷。

十年过去,回看全片,其最大胆的尝试,就是启用真实的横漂来担纲主要角色。
这种本色出演策略介于纪录片与剧情片之间,创造了独特的观影体验,演员的业余感带来真实,也暴露出他们表演技巧的匮乏。

比如,沈凯片场崩溃的环节,他披着床单光脚在街上喃喃念着台词,这一幕的关键价值并不是来自演员的表演,而是剧本设定的张力与演员真实处境的共振。
沈凯本身就是横漂,他对角色困境的理解是身体化的,这种同构性产生了超越表演技巧的情感穿透力。
可惜大部分时候,非职业演员的局限过于明显。

三对情侣的情感戏都流于表面,角色性格扁平化,男性理想化、女性现实化,加上演员无法呈现内心层次,使得角色都成为了类型化的符号。这些群演,更像是某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样本”而非活生生的人。
其实,这也反映出尔冬升北上之后的困惑。
他没有陈可辛那种精准捕捉时代情绪的敏锐,也缺乏后者对内地社会结构的深层理解。
影片对横店空间的呈现颇为暧昧,除了开场植入广告般的影视城全景,大部分场景都局限在边缘化空间。

这种选择折射出外来者视角的局限,尔冬升所看到的横店,更像是记忆中邵氏片场的投影,而非当代中国影视工业的复杂现实。
正因为这种拧巴,使得电影缺乏对结构性问题的深度追问,反而呈现了大量鸡汤式台词,未能批判性地审视这些话语背后的形态。

尔冬升自己也承认担心影片“误导年轻人”,所以刻意用喜剧化处理冲淡残酷性。
沈凯的崩溃、魏星的出走、无数群演的浑浑噩噩,可惜这种善意的自我审查,消解了现实主义电影应有的锋芒。
03.从2015到2025,十年光景足以改写一个行业的版图。
当年那个横店,如今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剧变。
短视频平台的崛起彻底重构了内容生产逻辑——抖音、快手上的短剧制作周期以天计算,成本低到令人咋舌,却创造了海量的用工需求。
我们在抖音上都刷到过群演故事。横店的群演生态因此产生了分化。

一部分人转战短剧拍摄,在更碎片化、更流水线的生产模式中寻找机会;另一部分坚守传统影视剧组,发现大制作越来越少,项目断档期越来越长。
这还不够,随着Sora、Veo、可灵、即梦等AI工具的崛起,群演的在场感和价值会越来越低。
那些万国鹏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露脸机会,如今会被算法轻易取代。
而短视频的即时反馈机制,又催生出新的焦虑。流量与颜值成为硬通货,演技和努力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

此外,十年前横店老城区的低廉房租已成历史,影视产业带来的资本涌入推高了所有生活成本。短视频时代让也让成名变得既容易又虚幻,一个素人可能因为某条视频一夜爆红,却在流量退潮后迅速沉寂。这样的伪成功叙事,让横漂们的坚持显得更加无奈,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
就好比2015年的横漂,内心深处还残存某种古典的艺术理想。他们相信王宝强式的逆袭,相信努力与天赋终会被看见。十年后的年轻人更加务实,也更加犬儒:直播带货、探店博主、剧本杀演员,出路被重新定义,影视梦不再是唯一的执念。
当躺平与内卷成为这一代人的底色,横店更像是某种中转站,而非终点。
最后,回到电影。
《我是路甲》是一部诚实的失败之作,暴露了香港导演北上的水土不服,暴露了现实主义美学在商业语境中的困境,也暴露了整个华语电影工业对底层叙事的想象力匮乏。

十年后再回望,它更像是一个时光胶囊,封存了一个特定时刻的集体情绪。
彼时,移动互联网还在蓬勃发展,影视工业野蛮生长,年轻人相信通过奋斗可以改变命运。那些等待中的眼神,那些出租屋里关于梦想的争吵,如今看来近乎遥远。

当下的横店,或许不再需要万国鹏式的理想主义者,要的是更精明的人。
他们白天跑群演,晚上开直播,顺便经营几个自媒体号。
梦想被拆解为可量化的KPI,坚持被置换成流量变现的效率。

在这个意义上,《我是路人甲》哀悼了那些未能成名的群演,也哀悼了关于艺术、奋斗、尊严的古典叙事。
影片结尾,万国鹏的培训是否会带来转机;魏星在义乌能否找到新的人生;沈凯的精神状态咋样了。
对此,尔冬升没有回答,因为我们都知道,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活本就是一部没有结局的连续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