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点不同的看法，战争扩散的风险被高估了。这些年国际秩序重构，中东恰恰是受益的地方。
中东集权国家都是暗箱。因此，每次沙特王储萨勒曼出访，见谁说什么，都是特意释放的讯息。
2018年，萨勒曼出访美国，让《大西洋周刊》the Atlantic 的记者Jeffrey Goldberg采访自己。这记者是犹太人，而且在以色列军队服过役。奥巴马当总统时，每次被他采访，总能说出很多让沙特不高兴的话。
因此，全世界都期待，这采访是一场火星四溅的激烈对抗。
结果呢，采访气氛出人意料的好。萨勒曼说，巴勒斯坦和犹太人都有权利生活在自己的土壤上。沙特和犹太人没有宗教问题。他个人还挺欣赏以色列的。
这是和他爷爷爸爸辈完全不一样的说辞。新的一代人，想法不一样了。
萨勒曼的爷爷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King Abdulaziz）是罗斯福的好盟友、好朋友。但是当罗斯福开口替刚经历大屠杀的犹太人请求帮助。国王却恶狠狠地说，不行！阿拉伯又没屠杀犹太人。犹太人要建国，让他们问德国的基督徒去要土地啊。
以色列建国后，沙特坚定替巴勒斯坦出头。牵头组建OPEC，把生产石油的兄弟联合起来，对支持以色列的国家石油禁运，让美国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滞涨。在这些漫长争斗里，萨勒曼的伯伯费萨尔国王（King Faisal）和爸爸（现任国王）是一线执行人。
但是，萨勒曼1985年出生。他在硅谷见扎克伯格和库克（Tim Cook），试玩最新潮的VR眼镜，他喜欢电影、模特和Party，会亲自下场打DJ，理想是在沙漠里建一个属于未来的超酷的城市。打打杀杀的恩怨是属于上一辈人的。
沙特以阿拉伯老大自居，当80后的王储萨勒曼掌握实权，中东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2020年有人发现飞行数据显示，内塔尼亚胡的私人飞机，从特拉维夫飞到了沙特的NEOM。
内塔尼亚胡私会萨勒曼？这可是大新闻。以色列1948年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个级别的沙以领导人会面。
虽然两位当事人否认，但是这和办公室恋情一样，纸包不住火。
关系慢慢升温。以色列和阿联酋关系正常化，沙特就开放了领空，让以色列的客机可以直飞阿联酋。
2023年9月，萨勒曼接受美国电视台采访，全英文问答，说道，和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每天都在推进。
同一天，内塔尼亚胡在联合国大会发言。继70年代和埃及、90年代和约旦建交。过去三年，《亚伯拉罕协议》已经实现以色列和阿联酋、巴林、摩洛哥、苏丹的关系正常化。内塔尼亚胡说接下来，要和沙特创造一个新中东。
在沙特和以色列“秀恩爱”的20天后，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制造了以色列建国以来最大的伤亡。
不过，连在一起看。走向和平走向和解，是历经五年的深思熟虑，稳步推进的。阿拉伯和犹太人，在老一辈是世仇，在新一辈年轻人里却没有那么大的包袱。
而哈马斯的袭击，是赌博式的，缺乏后续战略的。更像是无法接受时代抛弃自己，索性拿出全部身价豁出去，赌一把。
01
对中东局势的解读，太多明显的错误。
错误一：伊斯兰很狂热，偏狭，敌视异教徒。
事实并非如此。最好的反驳就是中国在新疆的民族政策，美国和欧洲人总是义愤填膺，天天拿来当做攻击中国的素材。
但是，自诩为伊斯兰世界老大的沙特，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指责中国。
因此，穆斯林和犹太人也不是水火不容。如果把历史拉长来看，更排斥犹太人的是欧洲的基督教。
这一次中东冲突的转折点，在我看来，是巴勒斯坦总统、巴民族解放运动（法塔赫）主席阿巴斯的表态：巴勒斯坦唯一的合法代表，只有法塔赫。哈马斯不代表巴勒斯坦。
阿拉伯同胞有互助的道义，但是当巴勒斯坦合法政府都表态，哈马斯不代表巴勒斯坦，那么，沙特、埃及、卡塔尔也就彻底卸下了担子。
甚至，用“巴以冲突”来定义这场悲剧都不准确，根据舆论发展的方向，越来越多的势力希望把它定义成，以色列和恐怖主义的冲突。
02
中东是大国博弈的棋子。这也是非常片面的结论。
毕竟，连在东亚打着螺丝，刷着抖音的年轻人都能随口来两句，中东乱都是因为美国在捣鬼。那么阴刻的萨勒曼和老辣的内塔尼亚胡，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以色列和沙特早就想明白，时刻警惕，不要沦为棋子。甚至要争当下棋的人，而现在就是中东最好的机遇——利用大国的矛盾和摩擦，左右逢源，坐收渔利。
说以色列是美国的傀儡。依旧是片面的。
俄乌战争，美国盟友亲一色谴责俄罗斯，资助乌克兰。
对俄乌战争保持中立的国家可不多，比如中国、印度，但是最让人意外的是以色列。
不仅如此，普京和内塔尼亚胡是十多年好朋友，2022年通电话至少11次。
美国对中国开展疯狂的技术围剿，以色列却是这条铁闸上最大的缺口。以色列不是《瓦森纳协定》的缔约国，之前长期向中国出口武器，直到美国撕破脸干预，抡起棒子制裁以色列，才阻止以色列卖给中国预警机。
但是之后，中国和以色列在农业、海水淡化、填海等科技领域密切合作，尤其是芯片，以色列作为芯片大国，80%产品出口中国。
芯片战争开打，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愤怒地发现，Intel竟然把生产放到以色列分公司，再变通地卖给中国。仅仅因为Intel，以色列出口中国的芯片一年又增长了80%。
别看隔着千山万水，中国是以色列第二大贸易国，第二大外资来源国。以色列是中国汽车走出去的标杆市场，今年以色列卖的最好的三款新能源车来自中国，是比亚迪、吉利、奇瑞。
1985年出生的萨勒曼对“中东新时代”更有切身体会。
我在《沙特，我不要万众瞩目，我要举足轻重》就介绍过，上任之初，萨勒曼主动出击，交了两个标志性的朋友，一个是孙正义，一个是库什纳。从投资孙正义开始，沙特主权基金走出国门布局海外。库什纳，是特朗普政府中东事务主管，促成他的岳父把上任后第一个出访的国家定为沙特。
不过，萨勒曼主动努力，反而功亏一篑。孙正义踩雷巨亏，库什纳和特朗普只干了一届就下台，美国中东政策被新政府全面推翻。
就在萨勒曼心灰意冷的时候，俄乌战争开打，沙特的地位水涨船高。
曾经揪着萨勒曼手里有血的欧洲领导人，现在都亲赴沙特主动交好。
拜登竞选的时候多嚣张啊，说因为记者分尸案，要让沙特成为贱民(pariah)。上任后，拜登停了美国对沙特的军售，重启和沙特死对头伊朗的核谈判。他说，自己不会和萨勒曼交谈。因为萨勒曼只是王储（虽然是事实上的掌舵者），根据外交礼仪，拜登只会和萨勒曼的爹，也就是沙特国王交谈。上任，15个月里懒得提名美国驻利雅得大使。
但是，俄乌战争开打，美国通胀起飞。拜登给萨勒曼打电话了，萨勒曼不接。拜登只能亲自来沙特，拜托萨勒曼扩产石油。
萨勒曼也很和善。反着干，减产，继续拉高油价。
拜登被整惨了，只能厚着脸皮又来了一次沙特。握手的时候，大概是，老先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两个交谈不合外交礼仪，您不是不会和我说话吗。
萨勒曼治下的沙特，和美国维系盟友关系，保障安全。和中国走近到一个最合适的距离，开展经济转型和基础设施合作。国运蒸蒸日上，外资涌入。
曾经那么努力出差交朋友，但是功亏一篑。现在世界变了，每天坐在家中，客人源源不断。
多么痛的领悟，多么难得的机会。
又送走一波访客，忍不住抿一口茶。我当了一辈子别人手中的剑，今天我要当一次挥剑的人。
03
有一种担忧，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冲突会升级，会把整个中东拖下水，甚至让世界卷入战争。
但是，战争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军备吗？是科技实力吗？是制定出其不意的战术吗？还是转移国内矛盾的动机吗？
都不是，战争最重要的因素，是动员。
给老百姓发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你控制不了老百姓会把枪口对向谁。战事一旦遇到挫折，敌人发动舆论战，前线惨烈的图像传到国内，和失去亲人的悲痛碰撞在一起，会释放可怕的力量。那时候必然有人振臂一呼——是谁TM要打仗的？！是谁送我的儿子去死的？
因此，现代战争最核心的动作其实是动员，全国人的思想高度统一。
达里奥最近发文章，他觉得从地区冲突过渡到大国热战的可能性上升了。理由是，仔细看看历史，高度相似。
这一点，我和他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恰恰是看看历史，我觉得现在还远没到时候。
德日发动二战，举国动员都到了极高的程度。
整个日本疯狂洗脑，不扩张，日本就亡了。于是年轻军官发动兵变，杀掉保守派将领和政治家，发动全面侵华。
德国的动员更是彻底。一战结束，法国福煦元帅看着战败协议就感叹，这不是和平，这是二十年的休战。因为英法对战败国太严苛了。
希特勒凭借说辞，自己会扫掉德国人的屈辱感，拿回失地，让德国人过上好日子，凭选票上台。是整个德国的民意选举出一个希特勒来发动战争。
相比之下，俄罗斯进攻乌克兰，是反面教材。动员不足，很多俄罗斯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乌克兰非打不可？于是，战事一受挫，就有了普里戈津的兵变。
再看看，沙特为首的中东土豪们，距离战争太远了。
这是经历过阿拉伯之春洗礼的一代人，君主制本已极端脆弱。
年轻的阿拉伯人，离几十年前和犹太人的仇杀距离遥远。眼前更近的是他们痛恨的，骄奢淫逸贪婪成性的王公贵戚。你猜，他们更想把子弹射向谁？
尤其是，这次唯一在哈马斯背后蠢蠢欲动的伊朗，它敢动员吗？
不久前的卡塔尔世界杯，伊朗队出场拒绝唱国歌。当时伊朗国内，几百万人游行，几千人被捕。打嘴炮是可以的。但是，真给伊朗民众发枪，它敢吗？
还是萨勒曼看的透，在5亿欧元买来的俄国大亨游艇里，或者在3亿美元买下的法国路易十四城堡里，端详一下花4.5亿美元拍下达芬奇画作《救世主》。
孰轻孰重很快就能想明白。当下沙特的首要矛盾是摆脱石油依赖，继续维持民众高水平生活。
打仗？你是没看到现在的沙特发展得有多好。
C罗在沙特踢球，内马尔在沙特养伤。找几百个模特，和卡塔尔、阿联酋的王子们一起开开Party，兄弟们今年又买了哪支英超球队？俄乌战争一开打，俄罗斯大亨阿布的切尔西就被没收了。咱们兄弟几个在欧美的资产还得了，一切还是从长计议嘛。
有什么矛盾，让曼城和巴黎圣日尔曼踢一场，不就行了嘛。不是说，足球就是现代的战争吗。
归根到底，整个伊斯兰世界，动员不起来。
几十年前，消灭以色列是圣杯，谁拿下它就是阿拉伯世界的王。如今，恩怨都是上一代人的包袱了。
中东的新时代议题是能源转型，经济升级。不做大国的棋子，而要左右逢源捞一笔。
04
有人把哈马斯的袭击称作“以色列的911”。我想说，这依旧是错的。
因为恐怖主义和恐怖主义，也是不同的。
911劫机者共有19名，其中15人来自沙特。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自己就是超级富二代。而沙特人均GDP高达2万多美元，国民福利很不错，这15个人不去纽约双子楼搞恐怖袭击，还能做很多事情。因此，911的恐怖主义单纯来自宗教极端思想。
但是哈马斯不一样，加沙就是一座露天监狱。逼仄的生存空间，以及经常被轰炸的的仇恨，是这些造就了哈马斯。这和911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完全不一样。
中东冲突，不是来自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矛盾，而是不合理的政策，不公平的环境。
我认为，短期来看，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冲突，不太可能演化成更大规模的大国热战。但是这种不公平、不合理，以及严重的贫富差距不根治，中东依旧是世界的火药桶，是冲突和战争的温床。
短期不会，但是如果世界再朝目前的方向，前进十年、二十年呢？但愿我们能相信后人的智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