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劳动午报

今年的桂花开得晚，直到前不久大降温，一夜之间，香气涌入，让整个城市都变得甜润起来。

桂花的香是有形的，如一张细密的网，轻轻笼住整座城池。又像一滴饱含蜜意的墨，漫过河岸，穿过巷陌，浸透了屋宇的每一个角落。空气因此变得厚重，从此有了可以触摸的质感。

桂树的叶子，深沉的墨绿色，油亮亮的，像打磨过的旧玉牌。那些金黄的花粒，一簇簇藏在叶片之下，密密匝匝。它们是含蓄的，羞怯的，从不张扬自己的色彩，只是悄悄地聚拢在一起，像是夜空中洒落的碎星，又像是绣在深色绸缎上的细小金线。

凑近了看，每一朵小花都有四片花瓣，十字形地张开，小巧得如同米粒，精致得好似一件微雕。花心吐着淡黄的蕊，一切都那么纤弱，却又蕴含着一种巨大的能量。这能量，就是香。一种清甜的，带着些许微醺醉意的香，一种能穿透物质，直抵灵魂的香。

风过，是桂花树最动人的时刻。枝叶摇曳，像是在低声絮语。那满树的金黄便有了生命，开始一场盛大的辞别。花粒簌簌落下，一场金色的微雨，无声地飘洒。它们落在石阶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它们落在青苔上，为那片湿润的绿，添上几点温暖的注脚；它们落在庭院的水缸里，在水面漾开一圈圈芬芳的涟漪，与天光云影为伴。有几粒调皮的，会恰好落在一张静止的蛛网上，随着蛛丝微微颤动，像被困住的、会发光的小精灵。

这迟来的花期，仿佛是一种自然的智慧。春花的绚烂，是急切的，要赶着趟儿昭告天下的美。而桂花的盛放，是一种积淀之后的从容。它吸足了整个夏天的光与热，又经历了初秋的凉与露，才在最恰当的时节，将一身的精华，化作这弥漫全城的香。这便是“大器晚成”的物语，是时间给予耐心最好的回报。

李清照写桂，有“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之句。这“情疏迹远”，道尽了桂花的风骨。它的美，是一种有距离的美。它从不喧哗，从不炫耀，只是凭借一缕幽香，标记自己的存在。这香气，在清晨是清冽的，混着水汽和露珠的湿润，像一杯新沏的凉茶。到了午后，阳光烘暖了枝头，香气也变得浓郁起来，仿佛温过的蜜糖，引得蜂蝶流连，翅膀上都沾染了金色的花粉和甜意。

最妙是月夜。林逋写梅花有“暗香浮动月黄昏”，来形容月下的桂花，也恰如其分。月光如水，洒在桂树上，叶片泛着一层清冷的银辉。花朵的颜色在夜色中隐去，几乎瞧不见踪影，唯有那香气，比白日里更显清澈、悠远。它在寂静的空气里飘荡，像一个无声的梦，或是一首无字的诗。它附着在廊柱上，萦绕在窗棂间，让整座庭院都沉浸在一种古典而深沉的诗意里。

这香，是一种慰藉。它能抚平秋日的萧瑟，让即将到来的凋零，也带上一丝温情与甜美。它将自身的生命，毫无保留地散发出去，与风相融，与整座城市的呼吸融为一体。于是，古老的城池，在这时就像一只被熏透了的香炉，每一条街道是香篆，每一片砖瓦是香灰，氤氲着一种安详而富足的气息。

花开有时，花落有期。这场迟来的盛放，终究会走向结尾。当最后一缕桂香也散入风中，秋便真正深了。但那份被香气浸润过的记忆，会留在水里，留在石板上，留在每一个经过桂花树下的瞬间里。

万物有时，静待花开，本身就是一种风景。桂花开虽迟，香气却如故，它为这一年的秋天，留下了一个悠长、甘醇的回味。

□俞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