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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四百四十七)|我和小瓢虫

我和小瓢虫

文/苑小红

这几日,我和窗外的世界,是隔着一层玻璃的。一切的声响与颜色都变得遥远,只剩下满眼耀眼的白,与脖颈间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

病来得突然。那痛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盘踞在脖子的右侧,牵着头也动弹不得,不知道是血管还是筋还是肌肉,一鼓一鼓突突跳,像是要炸开皮肤,离我而去。先是被120送去人民医院,在车上测血压,不算高;到了医院,又测血压,做心电图,无大碍,医生轻描淡写:吃点药就行。疼痛依旧张牙舞爪。我说疼得受不了,吃药不解决问题,转而求助王皮中医诊所,那位医生却固执得很,任我诉说右边的苦楚,他的手与针总落在左边。那一时的松快像是偷来的,没几分钟,痛楚便又如潮水般漫卷回来,依旧不敢转脖子,不敢低头,头下侧血管一跳一跳,直接顶到右侧头顶,像是要炸裂开。

最终收容我的,是区中医院。张院长,方脸,小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他不靠机器,只凭一双手。我挺直腰板坐正,那双手在我颈后捏拿着,力道透过皮肉,或摁压,或捶击,或捏拿,仿佛在梳理一团纠缠已久的乱麻,突然间,似有一根筋被捏住、然后打直,像绳子结被慢慢解开。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我尽力压抑住“哎哟”声,僵直的脖子、肩膀渐渐松弛。他松手,说:“站起来,动动看。”我迟疑地、一点点地转动头颅——那扇锈住了许久的门,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便是这缝隙里透进的光,让我决定留下来。张院长说,你这是颈椎病加上受凉,属于急性疼痛发作期,疼痛性痉挛。这种情况不能急,只有慢慢理疗康复。家人经过了解,张院长是中医院著名的针灸推拿专家,擅长顽固性颈椎病、腰椎病治疗。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我的日子彻彻底底慢下来。想起近一段时间以来,家中事务有点烦、作家协会方面的事情让我无暇休息,每周五天工作更是忙忙碌碌,早起,打卡,备课,上课,批作业,集体备课教研,填表,监考,阅卷……像陀螺般被抽着向前。哦,没病时没觉得累,病了,痛了,才开始意识到陀螺也需要安静。

病房里的时间有规律地切割成一段一段的。上午,细丝一样的银针似魔术师手里的魔术棒,嗖嗖地一根一根扎入皮肤,刺痛加胀痛,笼罩在病床旁边电烤灯温暖的黄光中;接着是电磁中频按摩仪低沉的嗡鸣,背部好像细浪漫搅,从肌肤到骨骼;下午,方方的中药包,热热乎乎地捧在护士小姐姐手里,被仔细地放在颈背下,透过几层毛巾,蒸腾出热气,带着苦涩的草药香,熨帖在肌肤上。就这样,一分钟,十分钟,一小时,一天,时钟嘀嗒嘀嗒如心率起伏,慢慢划过。

四天过去,那紧紧扼住我的力道、那山崩地裂般的疼痛,总算松缓了许多。夜里,不再是经常睡一两小时就醒来,能沉沉地、完整地一觉到天亮。

今晨醒来,歪头瞅向窗子,便看见了它。

它就停在我右侧的窗玻璃上。远看,一只小黑点在玻璃上移动;起来,走近瞧,是一只圆乎乎的小瓢虫,在悠然地爬动着,像一颗饱满的、橙红色的小纽扣,缀在这片透明的帷幕上。天有些阴,太阳被薄薄的雾霭遮住脸,羞答答,半明半暗,到处迷迷蒙蒙。我凑近看,它的壳亮亮的,泛着温润的光,壳上的小黑点粒粒分明。它似乎有些茫然,几对纤细的足交替着抬起,不住地挠着小小的头、小小的眼睛,动作憨拙,引人发笑,它也刚睡醒吗,它在洗脸吗?

看着它,我忽然觉得我俩多么相似。我们都困在了这间屋子里。它被这透明的屏障阻隔,看得见外面的天光树影,却飞不出去;它一时意识不到屋子里没有可供选择的食物,也没有伙伴,没有绿色的叶子、丰厚的土壤;我被这巨痛的躯体困住,看得见窗外的生活,却走不回去。想起一句歇后语说,苍蝇落在玻璃上——前途光明无出路。此刻用在我和小瓢虫身上,竟有几分无奈的贴切。它那样努力地爬着,它的“前途”何尝不光亮?那片终将云开雾散的蓝天,那摇曳的枝梢,都在眼前。可就是那一层看不见的、坚硬的隔膜,让它所有的前进,都成了徒劳的徘徊。

我心头一动,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温柔:它虽不像我一样有病,但是它误入室内,跟我一样。伸出手指,我极轻极轻地推了推它那光滑的背壳。它似乎吃了一惊,迅急停顿一切动作——假死。过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没什么危险,才又伸出细细的小腿脚。我毫不犹豫,顺势将窗户推开,一股清冷的空气瞬间溜了进来。

它仿佛嗅到了窗外的气息,只迟疑了一瞬,立即试探着爬向窗玻璃边边。橙红色的鞘翅乍开,如两个半弧,接着露出薄纱般的黑膜翅,展开,腿脚收齐,轻轻一振,腾地一下起飞,小小的红色身影,如一滴融化的朱砂,又如一架微型直升机,倏地投入到窗外广阔的清冷中,瞬间没了踪影。

时已立冬。窗外,院内,一排高大的悬铃木,树上仅剩的叶子是斑驳陆离的黄褐色,凉风一过,瑟瑟抖动着,不时飞离树枝;地上落叶铺成厚厚的叶毯,风一吹,唰啦唰啦响着,形成流动的彩绸。风从窗缝挤进来,我长吸一口,浸了一身寒意。小瓢虫被我放飞,去寻找它的栖息之地、它的伙伴了吧。天晴了呢,天空是那种一望无际、澄澈的蓝。

我的心,因着它决然的、一去不返的飞翔,感到一种轻盈的慰藉。

它飞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一个我,伴着四周方方的白色墙壁、白色天花板,还有浩大的空虚。太阳亮亮的,若是李清照,会写道:“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此情此景何其相似。而我,只是个现代女子,这样写会被说矫情。哎,只想问问,我何时才能像小瓢虫一样,飞向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