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杜甫“是最會寫詩,或者説,詩寫得最好的人” ——读江弱水评注《杜诗三百首》前言】 杜甫是中國衆望所歸的最大詩人。世界上也找不出比他更大的抒情詩人了。他一生留下一千四百五十多首詩。作品如此之多,成就如此之高,對後世的影響如此之深遠,故一千多年來,其詩被稱爲詩史,其人被稱爲詩聖。 杜甫以他的寫作再現了自身的時代,又參與重塑了後人對於各自時代的感知與表達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杜詩總是與後來的時代形成互文,爲後起的生命做出代言。詩人在其詩中融入了獨特的歷史經驗,又被後人一代又一代匯入自身的經驗,不斷拿自己的世界與杜甫的世界相互參照,彼此確認,從而使其意義不斷增殖,而且永無休止,正所謂“其詩日讀而愈新,其義日出而無盡”也。 杜甫被稱爲詩聖。“世人以人所尤長、衆所不及者,便謂之聖。”(《抱朴子 · 辨問》)這樣説來,杜甫也就是最會寫詩,或者説,詩寫得最好的人。那麽,爲什麽好?怎麽樣好?以下就圍繞着風格、結構、節奏三方面,貫穿起句法、章法、韻法等要點,加以闡説。 一部杜詩,地負海涵,千匯萬狀。元稹《墓係銘》稱其“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葉燮贊其“包源流,綜正變”,無非在説:向前看,《詩經》的典雅、《楚辭》的藻艷、建安的慷慨、齊梁的綺靡,杜甫學什麽像什麽;向後看,昌黎的奇險、香山的平易、長吉的幽仄、義山的精深,杜甫要什麽有什麽。這正是韓愈所謂“獨有工部稱全美”,王禹偁所謂“子美集開詩世界”。 杜詩窮極變化,却有一萬變不離其宗的主導風格,這就是沉鬱頓挫。語出杜甫《進雕賦表》:“至於沉鬱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本來是説揚雄、枚皋文思有遲速之别,而老杜自謂能兼之,快也快得,慢也慢得。慢起來的話,思則深沉,辭亦頓挫;快起來的話,時雖短促,才却敏捷。可是相比於李白,杜甫的特點並非隨時敏捷,而是沉鬱頓挫。四個字分兩方面説,即文思沉鬱,而音情頓挫。沉鬱是想得深,頓挫是説得重。頓是停,挫是斷,偏于節奏的節而言,也就是止。而奏是進,進則瀏漓,止則頓挫。杜甫稱公孫大娘舞劍器“瀏漓頓挫”,就是説節奏好。杜詩的語言也“獨出冠時”,總是傾嚮於潛氣内轉,故再快都有重量,再輕都有密度,再細都有質感。詩人用他千錘百煉的字法、句法和章法,使其文本成爲超强編碼的信息流。 重量、密度、質感,這一切都統攝在詩人廣泛而深沉的世界觀中。“他善於從語言中提取出全部潛在的聲韻、情感和感覺,在詩歌的不同層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屬性中把握世界,傳達出這樣一種意象,即:世界是一個有組織的系統,是一種秩序,是一個各得其所的等級體系。”這是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録》裏説但丁的話,完全可以移評杜甫。在杜甫的深層意識中,宇宙秩序、道德秩序、審美秩序,三者是統一的。也就是説,天之道,即人之道,亦即文之道。這是《易經》提供給杜甫的一種想象圖式和一套比興模式,讓詩人以原始思維而感之,以原型意象而寫之。這是真正的天賦異禀,使得杜甫“讀書破萬卷”之後,還能“下筆如有神”。 在杜甫眼中,世間萬物生生不息,息息相關,充滿靈性、情感、意志,彼此互動、共振、交感。這正是初民的巫性思維,或者説,詩性思維。在杜甫詩中,天、地、山、水、風、雷,以及鳥、獸、草、木、蟲、魚,彼此感而遂通,又與人事與人心形成對應關係,成爲内在精神的象徵。這些原型意象,因反復使用而沉澱出共通的意義。杜詩中的品類之繁、元氣之足,正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寫照。而萬物并育的另一面,他見到的是相害。一旦流變的進程被擾亂,就生機枯而生民病矣。於是,苦雨終風、亂雲急雪、馬鳴鷹視、虎吼龍蟠,無不隱喻着人的坎坷或順達、心的悦豫或陰沉、道的有序或失位。不明乎此,我們就無從解釋杜詩那磅礴想象的起因,和字詞之間無窮張力的來源。 杜甫之所以封聖,是各種各樣的外因内因所集之大成。 首先,他幸逢開元之盛,又慘遭安史之亂,見證了時代的巨大落差。錦衣公子,麻鞋難民,天子近臣,荒江野老,如此寬帶人生、廣譜經歷,在同時代人中獨一無二。短暫立朝,使他擁有了在政治中樞纔能獲得的氣象和格局。長期流寓,更讓他走進了千千萬萬人民的生活。他的行蹤遍及吴越、京洛、秦隴、巴蜀、湖湘等大半個中國,所攝受的肅然的氣象、盎然的生機、森然的物色,一以詩發之,故其人既爲時勢所成,其詩亦得江山之助。 從詩史本身來看,詩騷、漢魏、齊梁、初唐,各種形式與風格大備,對仗、用事、聲律等技巧也有了長足的發展,正等着大詩人出來,兼收並蓄地繼承,推陳出新地轉化。杜甫恰好處在這個繼往開來的節點上,他的詩學眼光又最爲博觀圓照,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吾師,故能兼巧與力於一身。他是一個形式主義者,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從事各種炫目的語言實驗。他又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認爲“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爲尊”,强調詩歌對世道人心的擔當。所以,像《兵車行》《三吏》《三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等,不僅思想崇高,感情深厚,藝術也堪稱完美。 杜甫天資卓越,學力富贍,從小就儲存起龐大的文獻資料庫,又具備强勁的檢索功能。他早早躋身於盛唐詩人的超級朋友圈,與李白、高適、岑參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遂高視闊步,以詩爲一生之事業。四十歲之前,所綴詩筆,已約千有餘篇,此後更用力精勤,無論在極其動盪的歲月,奔走潼關、遲迴隴阪、躋攀蜀道,還是在極其安静的草堂與夔峽,他都口不輟吟,可謂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在夔州的二十二個月中,他寫了四百四十首詩,平均三天兩首,真是驚人的努力。而這非凡的毅力也是由過人的體力所支撑的。得益於小時候的“健如黄犢”,和青春期的呼鷹走馬,他直到晚年,儘管疾病纏身,老底子都還在。 最後,杜甫一生熱愛各種藝術,修養極深,眼界極高。他六歲在郾城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十三四歲在岐王宅與崔九堂聽李龜年唱歌,都是音樂和舞蹈的頂流。書畫名家的真跡他經眼無數,如吴道子、楊契丹的壁畫,張旭的草書,薛稷的榜書等,還觀賞過顧愷之的江寧瓦棺寺維摩詰像圖樣、馮紹正的畫鷹摹本。至於鄭虔粉繪、曹霸丹青、王宰山水、韋偃松石,他甚至能親見其作畫過程。李邕是忘年交,顧誠奢是老相識,王維是同僚,李潮是外甥,連顔真卿也是他三司推問時的主審之一,故杜詩跟顔字想必也互不陌生。不同門類的藝術之間是能够彼此唤醒的。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少陵可知矣。 ——摘自江弱水评注《杜诗三百首》(中华书局 2025年9月版)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