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豫视频记者张瞧于鑫

黄河奔涌,伊洛蜿蜒,当两河在此相拥,便孕育出华夏文明的瑰宝——河洛文化。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句流传千年的箴言,道尽了河洛地区的独特地位。“居天下之中”,身负文明之核,这片地区向来被视为中华文明的腹心地带。
大河报・豫视频“寻镇中原”再度启程,将目光聚焦于河洛古镇核心圈。在新安铁门镇的千唐志斋,于石刻墨痕间品读大唐风骨;在孟津朝阳镇的明清古建里,于飞檐斗拱间触摸岁月肌理;驻足偃师缑氏镇的玄奘故里,在青砖黛瓦下追溯西行初心;抵达巩义河洛镇的“河洛古国”,揭开早期文明的神秘面纱……
古镇,藏着河洛文化最鲜活的密码。让我们循着水声与古意,解锁河洛小镇的烟火新篇,这场穿越千年的小镇漫游,邀您共赴!

(春夏时节的千唐志斋铁门镇供图)
一部“石刻唐史”,竟藏在豫西一座千年古镇的村落里?这里,有狄仁杰为挚友撰书的绝笔墓志,见证贤臣风骨;有武则天亲造的20个奇字,19个随着武周政权结束而被废除,却在此被完整留存;更有“谁非过客,花是主人”的神秘楹联,作者成谜却道尽人生真谛……辛亥革命元老张钫为何倾尽心力,将千方碑刻嵌满窑洞?这些冰冷的石头,如何跨越千年诉说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的悲欢?
寒潮裹挟着北风骤然而至,大河报・豫视频寻镇中原探访团,与特邀寻镇中原推荐官、洛阳本土网红马白白如期会合,一同从洛阳城区驱车西行。窗外景致渐渐褪去都市喧嚣,当车辆驶入新安县铁门镇铁门村,拐过一个路口,便见一座古朴雅致的院落安然静立。灰瓦青砖泛着温润的光泽,半掩的朱漆门扉隐约透着神秘,这便是辛亥革命元老张钫营建的花园书斋“蛰庐”核心、中国唯一的墓志铭博物馆:千唐志斋。
8个字治愈所有内耗!最清醒的人生态度藏在这儿
我们在大门外站定,启功先生题写的“千唐志斋”匾额高悬门楣,笔力遒劲,为这座古色古香的斋院平添了几分书卷气。迈入大门,院中亭阁清幽,藤蔓褪去葱茏,枯瘦的枝丫在寒风中勾勒出别样的线条。讲解员白杨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笑道:“这降温天来正好,游客少,咱们能静下心来和这些千年碑刻对话。”

往里走不远,一座爬满枯藤的长方形石屋赫然映入眼帘,四壁的绿植虽已褪去盛夏的繁茂,却依然有苍劲的藤蔓紧紧攀附,让这座百年建筑更显古朴典雅。石屋正门上方,金石家关葆谦题写的篆隶体室额“听香读画之室”让人眼前一亮,门两侧则是气势恢宏的楹联:“丸泥欲封,紫气犹存关令尹;凿坯可乐,霸亭谁识故将军”。白杨指着楹联介绍,这是康有为1923年游陕过豫时,在此留宿后题写的,当年他还为张钫花园命名“蛰庐”,寓意“潜龙在渊,待时而动”。
令人颇觉新奇的是,石屋两侧还横刻的八个字: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在冬日的夕阳下格外醒目,寒风似乎都放慢了脚步,千百年的旧时光仿佛在此凝结。这副奇联,虽属宽对,却以极简的文字道出了最深刻的人生哲思:上联设问关乎人世,通透看穿了“人皆过客”的真相,下联回答关乎自然,肯定了“花是主人”的真理。马白白感慨道,“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世间匆匆过客,唯有大自然才是永恒的主人!这副对子,简直是绝品!”

而关于这副对联的作者,至今仍是个谜。有专家学者曾推测,其结体用笔既非张钫亲书,也与康有为的字迹不同,大概率是当年与张钫交往的高僧留下的偈语。这层神秘色彩,更让这八个字添了几分禅意。抚摸着冰凉的墙面,不禁想起张钫先生建这座石屋的初衷。1921年,他的父亲病故,回乡守孝的三年间,遵循“居倚庐,寝苫枕块”的古制,在花园中建造了这座独立石屋,原本用于独处守孝,后来成了他读书会友的书房。

(草木葳蕤时节的石屋铁门镇供图)
想象百年前的某个冬日,张钫与于右任、章太炎等友人在此围炉夜话,品书刻、论收藏,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累了便走出石屋,看满园草木枯荣。如今,石屋依旧,故人已去,唯有这些石刻楹联,在岁月的风霜中静静诉说着当年的文人雅韵。石屋室内陈设简洁,光线柔和地斜照在其中,明暗对比适中,虽无暖气,却因满室墨香与历史沉淀,让人忘却了冬日的寒冷。

绕过石屋,园内曲折的回廊上爬满干枯的藤蔓,偶尔有几片残留的枯叶在风中摇曳。几位游人或驻足品读石刻,或低声交谈。这里虽无奇花异草,却别有一种宁静怡人、亲切自然之感。马白白轻声说:“张钫先生当年建这座花园,应该就是想营造一个远离尘嚣的精神家园,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沉浸式穿越大唐,被狄仁杰“绝笔之书”硬控
穿过园林区,千唐志斋的核心秘境骤然撞入眼帘:十五孔窑洞与三个天井勾连环绕,构成一座藏着千年秘密的碑刻迷宫。刚踏入首孔窑洞,视觉与心灵的双重震撼便如潮水般涌来,完全超出预期!墙壁上密密麻麻、无缝拼接般镶嵌着一方方青黑色墓志石刻,石碑挤挤挨挨,却排布得错落有致。历经千年风霜,多数字迹依旧棱角分明、清晰可辨,笔锋的遒劲、刻工的精湛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流淌,那股浓缩了数百年岁月的厚重感,并非遥远的历史符号,而是扑面而来、几乎能触摸到的实体重量。

汉魏时期,墓志已露端倪,曹魏至西晋因禁碑令,碑刻地下化催生墓志雏形。南北朝时,墓志在形制、文体上基本定型,成为士族丧葬标配。它随棺埋入墓穴,既为防止陵谷变迁后墓主身份湮没,也承载着彰显家族地位的功能。墓志多以青石制成,常为志盖与志石相扣的形制,志盖多刻标识文字,志石则以散文记述逝者谱系、履历,文末往往附以韵文铭文,抒发赞颂与思念之情。

窑洞通道曲折迂回,又彼此贯通,时而幽暗狭长如秘境隧道,时而豁然开朗见天井天光。穿行其间,两侧的碑刻如流动的历史长卷缓缓铺展。光影从窑洞缝隙中斜射而入,在碑刻上投下斑驳的明暗纹路,那些镌刻在青石上的姓名、事迹、悲欢,仿佛瞬间被唤醒。脚步挪动间,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界限,盛唐的风、中唐的雨、晚唐的余晖都在身边交织,这种沉浸式的震撼,远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来得真切而猛烈。

“这方墓志,是狄仁杰的书法真迹!”白杨的声音打破了9号窑室的静谧。这方保存完好的青石墓志题为《大周故相州刺史袁府君墓志铭并序》,落款赫然写着“河北道安抚大使狄仁杰撰书”。这方墓志是张钫先生1935年前后收集而来,青石雕琢,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块由狄仁杰撰书的墓志。
“提到狄仁杰,大家都知道他有‘神探’美誉,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书法,”白杨介绍,“这方墓志的撰书时间不会晚于久视元年,极有可能是狄仁杰去世前数月所撰写,因此这方墓志被称为狄公之绝笔。”凑近细看,墓志字体凝重,字字珠玑,锋芒内敛而气宇轩昂,书风与初唐大家虞世南颇有相似。

志文中,狄仁杰对好友袁公瑜的评价极高,用“宰据有声,恤刑无讼”来形容他秉公执法,经手的案件无冤案、无上诉。袁公瑜与狄仁杰曾同为大理寺丞,为人耿直,不苟同流合污,却因忠直而遭陷害,最终徙居(被流放)白州(今广西一带),在“炎沙毒影,穷海迷天”的环境中过着“窜迹狼荒,投身魑魅”的生活。狄仁杰在志文中感慨“君素多鲠直,志不苟容”“猜祸之徒,乘间而起”,既赞扬了袁公瑜的刚正不阿,也暗含着狄仁杰对当时歪风邪气的不满。

“两人有着相同的个性,都秉公执法、刚正不阿,虽几经宦海沉浮,却始终保持清名,”白杨说,这篇墓志不仅是狄仁杰对好友的悼念,也是他自己人生信念的写照。志石虽冷硬无声,却将千年前两位贤臣的风骨与气节镌刻得入木三分。
这方墓志的价值不止于此。它为研究初唐贞观之后的政治、社会、边患、地理提供了珍贵资料,也是研究狄仁杰晚年思想、文学和书法艺术的重要档案。著名史学家张岱年曾称千唐古志“艺术瑰宝,可以证史,可以补遗”,这方狄仁杰撰书的墓志便是最好的佐证。
别再只知道“曌”了!19个女皇造字靠墓志“续命”
走出窑洞,回到天井中,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给冰冷的墙面镀上了一层晕黄的暖光。在一处设置的展台上,汇集的特殊字符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那便是武则天时期创造的新字。“武则天在位期间造了20个文字,除了她的名字‘曌’字流传下来,其余19个字早已不再使用,幸好在千唐志斋的近百方大周时期墓志上完整保留了下来。”白杨指着展台上的文字介绍。

展台上这首用武则天造字编成的诗,别有趣味:“天地日月星,载初授证圣,国臣正年月,万世照人生”。这些奇特的文字,细看之下,每个都蕴含着武则天的政治野心与统治智慧。
“你看这个‘曌’字,日月当空,照耀大地,是武则天为自己取的名字,寓意她像日月一样崇高,”白杨指着一个圆圈里有倒写“S”的字说,“这是‘日’字,意为太阳中有金乌;单独一个圆圈,则是‘星’字;外方框,内里填八方,是‘国’字,寓意四面八方皆为她的疆土。”
最有意思的是“臣”字,由“一”和“忠”组成,意为天下臣子要对君主忠心如一。“武则天规定老百姓必须使用这些新字,不用的话当时是要被杀头的,”白杨说,“从这些造字中,能清晰看到她强烈的统治意愿、政治手段,以及统一文化、统一思想的决心。”这些文字被唐人刻在墓志上,历经千年风雨,依然清晰可辨,成为武周时期独特的文化印记。

“据说千唐志斋的唐志上起武德、贞观,历盛唐、中唐至晚唐,包括武则天的改元、安禄山的僭号,堪称一部石刻唐书?”马白白问。“是的,”白杨表示,以武周新字为例,这不仅是文字史上的奇观,更是武则天时代的见证。它们记录了武周之治的繁华与稳定,也反映了当时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大周时期,女子可以做官,有的品高位显,有权有势。这些沉睡了千年的文字,在冬日里苏醒,向我们诉说传奇女皇的雄心与智慧。
千唐志斋的石刻盲盒,开一个就是一段大唐人生
据悉,千唐志斋馆藏的1419件墓志石刻里,唐代墓志多达1191件,堪称一座“石刻唐书”。志主身份跨越了唐代社会的各个阶层,既有皇亲国戚、相国太尉这样的权贵,也有藩镇大吏、刺史太守这样的地方大员,更有尉丞参曹等基层官吏,乃至佛僧道士、宫娥彩女这般的市井众生。

一方方青石刻满了文字,也浓缩了千百段人生:有人一生顺遂、名留青史,有人命运坎坷、寂寂无名,有人叱咤风云、权倾朝野,有人平凡度日、归于尘埃。这些被时光封存的故事,都静静藏在这方青石之上。
张钫先生自1931年开始广泛搜罗这些墓志石刻,在好友于右任等人的影响下,他将散落在洛阳邙山的志石陆续运至故里,镶嵌于窑洞和走廊的墙壁间,才使得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得以保存。

“洛阳城北邙山是风水宝地,历代达官贵人都想葬在这里,民间有‘生于苏杭,葬于北邙’之说,”白杨说,“盗墓者只看重殉葬品,把笨重的志石丢弃,是张钫先生拯救了它们。”
走出碑刻展区,往东便是静园和西沃石窟。静园里,长长的青砖甬路两侧松柏常青,在寒风中更显挺拔。张钫先生的墓园就在这里,方形砖墓朴实无华。这位辛亥革命元老,一生历经风雨,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政协委员,1966年病逝后原葬于八宝山公墓,1986年迁葬于此,魂归故里。

(千唐志斋俯瞰图铁门镇供图)
天光渐暗,临别之际不禁回望“蛰庐”的匾额,想起“谁非过客,花是主人”的哲思,想起狄仁杰笔下的刚正风骨,想起武则天造字里的雄心壮志,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萧瑟寒风中,千唐志斋的剪影愈发清晰,那些沉寂的志石,那些凝固的文字,那些不朽的精神,在等待着每一位来访者,跨越千年时光,读懂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感受那份穿越古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