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小到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为我爸感到不值。
我爸长得很帅。他个子高高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一件旧衬衫总是洗得白白的,熨得平平展展的。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总喜欢往我爸跟前凑,跟我爸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
可以说,我爸是我们村的颜值担当,也就是所谓的“村草”。
反观我妈,那是生生地拉低了我们村的平均颜值。
该怎么形容我妈呢?
我妈有个绰号叫母男人,这个绰号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同时,这个绰号也非常贴切。我私以为,想出这个绰号的人,怎么也得是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我妈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力气比男人还大,声音比男人还粗,头发比男人的还短。
我爸和我妈,就像以前的山大王强抢民女做压寨夫人。不过,山大王是我妈,被抢的压寨夫人是我爸。
我一直不明白,我爸怎么会娶我妈呢?他到底看上我妈什么了?

02
我爸的身世很坎坷。
我爸是1960年出生的,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亲爷爷,在他还不到两岁的时候,被一场风寒夺去了生命。
我奶奶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女人,她根本没本事独自养活我爸,最后带着他改嫁到了我现在的爷爷家。
改嫁之后,奶奶前前后后又生了8个孩子。
按理说,我爸幼年丧父,世界上谁都可以对他不好,唯独我奶奶不能。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个家里谁都能容下我爸,就奶奶容不下。
她对我爸,从来就没有好脸色,不是恶语中伤,就是拳打脚踢,要么就是各种磋磨,给他分配干不完的活。
从小到大,我爸没得到过奶奶一个好脸色。他总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吃得最少,干得最多。
大过年的,我的叔叔姑姑们围绕在爷爷奶奶跟前,穿新衣,戴新帽,高高兴兴,承欢膝下。我爸受到气氛感染,哆哆嗦嗦将手伸向盛满瓜子花生的盘子,被奶奶一记眼刀子给硬逼回去。他只好寻点残羹剩饭垫下肚子,躲回自己那间狗都不进去的小破屋。
下大雨的时候,全家都在家睡觉休息,在外面干活的人都披着塑料布往回跑,就我爸不行。我奶奶喝令他出去干活,哪怕地里的庄稼都收回来了。
所以,我爸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对什么都是不争不抢。
好在,爷爷识大体。虽然对奶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他让我爸和我几个叔叔姑姑们一起读书识字,没有区别对待。
03
有的时候,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尽管爷爷奶奶偏心眼偏到了胳肢窝,费心费力培养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读书。但是他们几个都不是读书的料,在学校里不是打架就是斗殴,不是逮兔就是摸鱼,还把书撕下来折了纸飞机,没一个坚持到小学毕业。
而我爸,却次次考第一名,还不费吹灰之力,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
尽管缺吃少穿,他还是抽开了身子,长得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再加上念过书,给人一种知识分子的感觉,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线。
反观我的几个叔叔,一个个长得猥琐不堪,又黑又胖又矮,一看就是那种好吃懒做之辈。
他们到了说亲的年龄,爷爷奶奶求爷爷告奶奶,托七大姑八大姨给他们说亲。谁知,他们看上的姑娘没一个看上他们,反而拐着弯表示,愿意跟我爸处着试试。
奶奶对我爸的成见,就更大了。
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早早地给我爸定了我妈,一个绰号叫母男人的姑娘,一个被人戏称丑得能罚款的姑娘,一个娘家穷得叮当响的姑娘。
我爸我妈刚刚成亲,奶奶就做主把他们分了出去,随便找了块宅基地,搭两间小房子,分了两块贫瘠的土地,以及很少的口粮。
在那个年代,没有大家的帮衬,单膀子小家庭,要把日子过下去,难上加难。

04
但是呢,我们家不一样,我妈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母男人啊。
一个男人带着女人孩子,过日子是有些艰难,但是两个男人就大不一样了。他们舍得下力气,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地里的活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剩下的日子到村上的砖瓦厂干活挣钱,日子倒也过得有声有色。
我妈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在地里,拼起力气来,不比男人差;在家里,针线茶饭,也不在话下。我爸身上,难得有了不打补丁的衣服,脸上也少见的有肉了。
奶奶家那边,没了我爸这么一个忍气吞声的劳动力,家里一下子就运转不开了。眼看着别人家该种的都种上了,奶奶家连地都没翻,几个叔叔翻着白眼,没一个能使唤动的。
奶奶这才想起了我爸这个免费劳动力,她趾高气昂地提出,两家庄稼合在一起种,各收各的。还施舍般地跟我爸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你们刚分家,没有耕牛不说,连个锄头耙子都没有,没有我们的帮衬,你们种子都撒不到地里。
我爸条件反射似的就要答应,我妈大手一挥,把我爸给扯了回来,就像母鸡护崽似地护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妈,知道我们家没耕牛没农具呀,那是因为您没分给我们呀!不过没关系,我们家地少,又陡,用不着牛,我们用手刨,就不劳烦您帮衬了。”
说着,就把奶奶推了出去。
奶奶在院子里跳着脚骂娘,骂我爸是个窝囊废,被女人拿捏得死死的,骂我妈是个母老虎。
平生第一次,我爸没做声,躲在我妈身后,遵从了一次自己的本心。
我们的老祖先原始人,可以刀耕火种,他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做不到的!他们动手修好别人丢弃的农具,早出晚归,田里的麦苗不比别人家的差。
05
1986年,我出生了。
那时候家里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爸妈开了几亩荒地,打的粮食不仅够吃,还有结余。
那时候,像我们家那样,从大家里分出来的小家庭,约定俗成地把孩子交给婆婆看,两家合在一起劳动。
奶奶等着我妈低头求她,谁知我妈一狠心,背着我出山劳动了。等我长大一点,背不动了,她就用一条长长的带子,把我拴在地头的大树上。等我再大一点,就跟着他们在地头玩泥巴。
我妈,硬是没有向奶奶低头。
在我4岁那年,天上掉下一个馅饼,砸在了我爸头上。
我们村小学的一位民办老师撂挑子不干了,听说是到广东挣大钱了。
我们那个小学,5个年级只有3个老师,调不来其他老师,上面就寻思着在村里再招一个民办教师。
校长和村长扒拉来扒拉去,就找上我爸,一来我爸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中学生,二来民办教师的工资太低了,没人看在眼里。
我爸还在犹豫,支支吾吾着不想答应,我妈听了个大概,满口答应下来了。
村长和校长还不放心,又跟我爸那里求证,我爸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我妈,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媳妇的。
从此,我们家我妈做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最后,我妈就成了母老虎,我爸就成了耙耳朵。

06
要说我妈的眼光还真不错,至少我爸当老师这件事,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那几年/政/策/好,民办教师只要通过考试就是公办教师。
我们村的几个民办教师,在家里都是壮劳力,教书只是顺带,他们把牛拴在学校门口的大柳树下,把犁立在学校南墙根下,上完课就赶着去犁地。
农闲时候也不知道看书,凑在一起尽打纸牌,所以他们考了好多年也没有考上。
我爸不同,我妈一个人包揽了里里外外所有的活计,给他买了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再也不让他下地干活。一回来就把他赶到房里看书,就像很多年后的现在,家长辅导孩子那样。
我爸也真争气,第二年民办教师考编,我爸一举拿下第一名,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公办教师,吃上了公家饭。
07
我爸考上了教师,还调到了镇上工作,不仅工资涨了,我们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他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
大到村里的事,小到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大家都喜欢找我爸说喜欢找他拿个主意。
当了老师,少了风吹日晒,我爸越发的风流倜傥起来。
这时候,很多人开始心理不平衡了,凭什么,这么一个风光霁月的帅哥,还是吃公家饭的老师,要便宜我妈那样的一个女人!
我奶奶开始动了心思,跟我们这边的走动多了起来。
其实,我们一直有走动,我妈是泼辣,是厉害,但是明事理。只要奶奶那边不过分,一年四季衣服鞋袜水果糖茶,该孝敬我奶奶的,她一样也没落下。
我奶奶做了阑尾炎手术,几个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有多远躲多远,还是我妈在床前伺候的!
只是这次,我奶奶不仅自己来,还带着远房侄女来。她那个侄女,还羞答答地给我爸做了两双布鞋。不过被我爸给丢出去了。
我爸疏离的态度激怒了奶奶,于是她趁着我爸上课,带着叔叔姑姑们一起,到我家兴师问罪,撕下了脸皮。
奶奶把我妈批得一无是处,说我爸好歹是个老师,看我妈那个样子,做了饭手上的面都不洗,给老师丢人。
还说,我妈进门快十年了,就生了个丫头片子,也不知道再生个儿子,存心让她大儿子无后。
看我妈不接茬,奶奶直接推出她的侄女,说她做主,要给我爸娶了她侄女,让我妈带着我走。
我妈哪里肯受这种窝囊气,当即就冲上去,一把扯住那个侄女的头发,翻身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几个耳光,打得她找不到北。
几个叔叔姑姑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拉开我妈。我妈再怎么彪悍,那也是女的,更何况是一对多。在奶奶的授意下,叔叔姑姑拉偏架,我妈很快败下阵来。
就在这时,我爸回来了!
08
我爸丢下自行车,抄起一根扁担,就像发了疯似的一通狠揍。
打架这事,从来都是怂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我爸虽然长得白净,但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加上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姑姑叔叔们跑得比兔子都快,现场很快就剩下挂彩的两个女人。
奶奶的侄女被我妈扇得鼻青脸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但只是皮外伤。我妈看着健硕,却伤得不轻,被我叔叔踩断了小腿。
“看你家那个母老虎把淑琴打成啥样了,我可怎么跟人爸妈交代哦!”奶奶酝酿了一下,哭天喊地地告起状来。
我爸无视我奶奶的表演,轻轻把我妈抱起来,环视了一圈,冷冷地对眼泪巴巴的那个女人说:“这回我不打女人,你自己滚!下回再凑上来,来一次我打一次,不信你可以试试!”
接着,他对奶奶说:“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媳妇,她不嫌我穷,不嫌我窝囊。妈你看她不顺眼的话,就不要来我家了。你病了,死了,该我们出的,我给你送过去。”
当他的眼神,转向我的叔叔姑姑时,他们早已飞也似的逃了。
那次,我爸的气场太强了。而我妈,第一次,躲在我爸的怀里,被我爸护着。
09
打那以后,我爸妈的人设,好像换过来了一样。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爸把我们带到了学校,把我妈按到他宿舍的床上,端吃端喝,端屎端尿,整整伺候了一百天。
他再也舍不得让我妈下苦种地,还帮我妈谋了个学校勤杂工的差事。
没有了繁重的劳动,我妈续起了长发,穿上了女人该穿的衣服,脸上也抹上了我爸给她买的擦脸油。
除了声音还是有些粗犷之外,我妈和别的女人一样有女人味。
是呀,即使是母男人,那也是母的呀!
我妈从小到大一直埋头劳动,忘记了性别,但是她的骨子里,仍然住着一位小公主。
后来,爷爷奶奶病重,几个叔叔姑姑相互推诿,还是我妈回到村里,给他们养老送终的。
从此以后,她和我爸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从镇上搬到县上,从县城搬到省城,我爸都把我妈疼到了骨子里。
10
这就是我爸妈的爱情故事。
有人说,我爸是太缺爱了,他从我妈身上感受到了母爱,感受到信任和支持,所以才对我妈这么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对夫妻都有他们自己的相处模式。有的夫妻看起来很不搭配,但是他们的感情很好,那是因为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婚姻说到底,是和人过日子,再美再丑,看几年都会腻。唯有彼此的灵魂,才能决定你们到底配不配。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