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栩
(作品:《杀夫》,[台湾]李昂著,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2月)
林市的母亲被军服男子奸污后,林市的叔叔当着众多族人的面,用诗书世家这个林家昔日的门脸对林市的母亲做了一番礼教化的数落。其核心主旨不外乎责怪林市的母亲,应该拼死反抗,直到成为一名烈女,如此,林市的叔叔愿意替她盖一座贞节牌坊。
众多族人听了后的反应有着强烈的戏剧化效果,他们齐声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见再无趣事,便纷纷散去。这便是《杀夫》的开篇,一段关于奸情的往事好似漫画般的上演,林市的叔叔煞有介事的把自己演绎成了一个维护礼教的小丑。无论这个小丑出于何种动机,用过去礼教的那一套来挟制发生奸情的林市的母亲,贞节牌坊在众多族人眼里早已成了过时的笑料。
这是否时代的进步?并不尽然。林市的父亲身故后,林市的叔叔以未亡人一定会改嫁为由,侵占了林市和母亲赖以栖身的最后一间瓦屋仍然体现出封建意识的残余。在封建的观念削弱却未完全根除的时代,林市的生长环境几近于一个蒙昧、落后的农业社会,这让她的遭遇有着令人痛心的悲情色彩。
林市的悲情同人言相连,可畏的人言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带着母亲一身红衣绑在柱子上的记忆,林市住进了叔叔家。对母亲的最后记忆并没给林市任何慰藉,母亲的红衣反倒成了她梦里最浓艳的颜色。梦里的血和她来潮时的血互为呼应,藏入了一个女孩面临身体上的变化时惊慌与忧虑交缠的脆弱。那种脆弱只有母亲懂得,而母亲在梦里,却化作柱子裂缝渗出的浓红的血。无助的林市,缺少母亲的身教,她来潮时因为惊慌引发的喧嚷也就成了他人的笑谈。人们体谅她没有母亲,惊慌在所难免,但嘲笑她看见自己流血就大声喧嚷是过度为之。当这样的嘲笑几乎公开化,人性的复杂在林市由女孩变为女人的过程中便同她紧紧地贴附。
人们能嘲笑林市,也就能对她表示出心里的鄙夷。没人愿意听林市讲述她那色彩浓艳的梦,言外之意即为,没人想倾听林市内心的声音。这让林市成了一个沉默的妇人。相伴而来的,她时常独自一人的思虑往往成为人们用作消遣的无端猜测。
人们就像这样完成了对林市从嘲笑到鄙夷,再到猜测的三步走的规律。那个规律的尽头是陈江水,在人言的裹挟下跟林市成婚的男人。人言的内容指出了林市的叔叔从陈江水那里获得的好处,十天半月的一斤猪肉。在双方意会般的贩卖下,林市嫁与了屠夫陈江水,带着人言于羨艳中渲染出的所谓好福气。
对林市和陈江水新婚之夜的描述,怪诞的文字里映出林市往后一生的寒凉。喜宴在陈江水和几个杀猪朋友闹酒的喧哗声里一直持续到深夜,自小在叔叔家就从未吃饱饭的林市闻听这般吵嚷,更是饥饿难耐。对饥饿的突出是这段描述里的重点,它让林市在新婚之夜仍然难以摆脱吃食对她的吸引。围绕着吃饱饭这一自幼便刻在林市心底的阴影,她在初夜的阵痛里,“兀自只嚷饿”这般对吃食的渴求盖过了受到丈夫凌虐给内心带来的屈辱。
从这时起,林市每日里感受不到屈辱,陈江水每日带回来的吃食抵消了屈辱的形成。林市对那些荤腥的吃食感到满意,并生出了少见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对照陈江水对林市的凌虐,显出了可怖的怪异。能吃饱饭,林市什么都能忍受,连带陈江水给自己造成的身体上的痛楚也可以得到豁免。
林市从未把陈江水的作为传扬给四邻,在对丈夫忍受着的豁免下,一口饱饭成了林市心里那根天真的稻草。这根稻草模糊地浮漾在林市的心里,始终不曾显现。林市也不知道自己在依靠什么,她和陈江水在距离上没什么进展便成了一段悲情早先的注定。
这段悲情在陈江水对林市的凌虐中得以具体地展现。受不了陈江水的粗暴,同房时林市的哀嚎嚎尽了女性的柔弱与怨愤。它们是悲凄地呼救,在无人理会的世间丧尽了女性那点可怜的尊严。陈江水在林市的哀嚎中得到满足,林市在哀嚎过后满意于荤腥的吃食。对饥饿的记忆如同一道紧箍逼压住了林市决堤洪水般的怨愤。
人言却不会用善意对待林市。人言会一直暗中窥伺,把林市受凌虐地哀嚎描画成她的贪淫。林市的母亲在这样的描画里作为女儿的先例,定数的成为林市淫风高炽的效仿。人言的可畏不仅在于描画,还在于对事实恳切地传播。人们都知道了陈江水好赌,赌赢了便买鱼买肉,把林市养得肥白。在对世间这等禁忌的揭示下,掺真混假的人言有着极为复杂的调性。无论它主导了何种价值主张,林市对陈江水戒赌的规劝惹怒了丈夫。其后,林市在陈江水的凌虐下咬牙忍痛,再不发声哀叫,更是引来了丈夫的嫌弃。
陈江水不再带吃食回家,他恢复了成亲前在食摊吃饭的惯例。惯例不会显现于陈江水一人身上,当相应的惯例显现于林市身上,便是随同饥饿而来的搏命求生的幼时记忆。
一碗别人用来祭拜的米饭,尽管在小巷道里放了不知几天,幼小的林市仍是把它偷着吃了,差点死于连续多日的高烧。在对神明的恐惧败给难耐的饥饿面前,搏命求生牵动出林市不顾一切的力量。这力量能让女性勇于反抗,必先施行于女性对压迫的觉醒。林市未曾有那样的觉醒,她的反抗即是不顾一切地抵御饥饿。她养小鸭,企盼小鸭长大卖了换米。当小鸭被酒后的陈江水屠宰净尽,林市犹如丢了魂似的受到始料不及的精神重创。
精神恍惚的林市更不受陈江水的待见。他除去凌虐林市,还滋生出拿她作乐的恶兴致。陈江水有意把饭吃给林市看,这般拿人糟践的恶行只为一个简单到几近于原始的目的,同房时,林市只要出声哀叫就有饭吃。这原始的目的退化了陈江水作为人的本性,不受世间任何戒律约束的兽性在他身上就此复苏。
复苏的兽性混合人性中擅于作伪的成分,使人性中的恶呈现出复杂多变的表现形式。一块上好的后腿猪肉,一条大海鱼,带回它们的陈江水招摇过市,堵上了人们纷传陈江水养不起老婆,老婆要出去做工的悠悠之口。做工是林市迫于无奈的决定,为了吃食四处求告,碰壁后换来了满城风雨和陈江水的白眼相待。陈江水用吃食作为伪饰,隔绝了人言的侵扰,而心头的怒气不由分说发泄在了林市身上。
陈江水杀猪的猪灶好似一个活地狱,在那里的目睹,林市经历了异常地震撼。神经衰弱的她无法在猪灶做工,陈江水有意把她带去猪灶,这变相的精神凌虐让林市的神经紧绷、易断。猪灶的可怖形成了一幅色彩浓稠的画面,混淆了现实与记忆的界限。肉块和内脏在鲜红的血水里浸泡出诡异的场景,场景里是被屠宰的猪仔还是陈江水的尸骸,皆不再重要。唯有人言在林市杀夫的凶案了结后,还在世间对当事者的清誉肆虐了大半年。
人言的传播与拥趸都格外地相信,“无奸不成杀”是一切事涉奸情凶案的根源。没有奸夫的指使,妇人如何举得起杀害亲夫的屠刀。人们心中的恶在人言的肆虐下不一而足的达成了共识,杀害亲夫的妇人骨子里便坏。这般恶意的认定,柔弱受欺如林市这样的女性就失去了翻身的可能。人言却还要大声怆呼“冤孽”,似在鸣不平,却看不见这支箭射去的方向早已没了目标和准头。所谓的“冤孽”毁于人言,真正的行凶者在纷乱的世间兀自好活。这一言以蔽之的真相,兼具摧残与糟蹋的实情,让《杀夫》读来哀痛,掩卷深思。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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