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说，我一出生就吓跑了爸爸。
他不顾妈妈早产还流着血的刀口大声咒骂：
“呸！真他妈晦气！谁生的傻子归谁！”
妈妈来不及擦干眼泪，颤着声叫住他：
“我的女儿不是傻子，她只是脑瘫！”
那之后，哪怕我1岁还不会抬头，3岁还不会走路，妈妈都从没有放弃过我。
直到5岁那天我又拉了裤子被围着叫“傻子”。
她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把他们骂走，而是拎着我回家扔进浴缸，近似疯癫地咆哮：
“把腿张开！张婉玉，我叫你把腿张开！”
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天生僵硬紧缩的四肢就是分不开。
妈妈歇斯底里地一遍遍掰着：
“你怎么这么傻！我教了你多少遍，为什么你就是学不会！”
我疼得尖声哭叫，可妈妈只是厌烦地捂住耳朵摔门而去。
被掰断的四肢无力地垂落，我没了支撑点，一下子淹没在浴缸。
大水漫浸，只一会儿身上就不疼了，我兴奋地喊：
“妈妈你快看！我的腿伸开了！”
……
浴缸的洗澡水不断钻进我的鼻子。
我难受地用力挣扎，可断了的四肢却怎么也不听话，使不上一点力气。
只能大喊着：“妈妈，妈妈！”
可一声声呼救却成了尖叫，耳边是妈妈冰冷的责骂：
“别再叫了行不行！”
“一天天的只会跟家里厉害！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你怎么不叫？别人喊你傻子你怎么不敢吭声？废物！张婉玉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废物！”
水浸满了胸腔，心也沉沉的，我强忍着闭了嘴。
原来我忘了，连怎么控制好自己的声音我都还没学会。
好在门外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邻居王大娘的声音急促：
“阿秀，是不是小玉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帮忙？”
可妈妈没有开门，我能听出她正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没事，只是她不太听话。”
王大娘顿了一秒，犹豫着还是开口：“小玉她身体不好，肯定不是故意惹你生气，多给她点耐心，她的命也够苦的……”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她再也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说她命苦？难道我的命就不苦？”
“她是脑瘫你们就全都赖在我身上，就连她都恨我，我稍微弄疼她一点就大哭大叫博同情！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偏偏生了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
妈妈的哭声震碎了我的心。
可是妈妈，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四肢能伸展开了！
我好想，抱抱你……
可我的意识正渐渐离我远去，耳边也只剩下汩汩的水声。
这水声听起来很是熟悉。
好像是回忆里妈妈隐忍的哭声，她一遍遍说着：“我的女儿不是傻子，她只是脑瘫！”
又好像是只有7岁的姐姐委屈地哭喊：“为什么你赶走了爸爸，还要抢走妈妈？”
可渐渐的，那水声也越来越小，难受的感觉却终于不见。
我一下睁开眼，尝试着竟然站了起来，活动自如。
我高兴地跑去抱住妈妈，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顺便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可刚伸过去的胳膊却穿过妈妈的身体。
只见她胡乱拿了几片药吞下：
“我看她根本就不傻，人一走她博不了同情立马就消停了。”
“她就是来讨债的，只会可着我一个欺负！”
妈妈痛苦地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冷静下来，拿出新洗好的衣服让姐姐去看看我。
可我已经被水泡得肿胀，应该更丑了吧？
姐姐还是小孩子，她会被吓到的吧？
我赶紧跑回浴缸的身体，用尽全力，竟真的翻了个身。
水花溅到她的脸上，姐姐嫌弃地擦着，用指尖碰了碰我。
见我没回应，便气哄哄跑出去告诉妈妈：
“妈妈，妹妹还在生气，不出来！”
2
妈妈刚冷静下来的心又莫名燃起一团怒火，她抢过衣服揉成一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随便她！她还有资格生气？就该冻她一晚上，看她还气不气？”
姐姐听见妈妈的话却悄悄扬起嘴角。
她抱来自己的枕头，小声地询问：
“妈妈，今天妹妹不在，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平时妈妈为了照顾我和我睡在唯一的小床上，而姐姐只能睡地板。
她小的时候总是会问妈妈：
为什么学校的同学都笑话她？
为什么就只有她一个课外班都没有？
为什么她都不能出去玩而是要帮妈妈照顾我？
是不是妈妈根本就不爱她？
记得那次她幼儿园春游，妈妈临时有事，便给姐姐请了假让她留在家照顾我。
可等她回来后却看到我哭得快喘不过气，问过姐姐才知道，原来她气我没让她去春游，一整天都没有给我吃饭。
第一次，妈妈朝姐姐发了脾气。
她一边哭一边用尺子打着姐姐手板：
“她是你妹妹，你要照顾她，要保护她！”
“答应我，等我走了，不要抛弃她！”
可姐姐却梗着脖子，委屈地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只爱妹妹？”
“妈妈，是不是我不是你的孩子？”
也许是妈妈也想到了这些回忆，她搂过姐姐，第一次给她唱了摇篮曲，甜甜睡去。
而我则默默走到地板躺下。
姐姐，我把妈妈还给你了……
你要替我照顾好妈妈……
可我还是不太习惯一个人睡，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洗手间传来一阵水声，我赶快跑过去。
果然，可能是刚刚扑腾的那一下踢到了浴缸的出水槽塞子，里面的水流了满地，积得老高。
我一下着了急，怎么死了还又给妈妈闯祸呢？
我想去叫醒妈妈，可怎么喊她都不醒过来。
砰砰砰，又有人敲响了门。
可这次不是善解人意的王大娘，而是住在楼下的租客。
妈妈一开门被大骂了一顿：
“三更半夜，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漏水把我家棚顶都给淹了！”
“我可告诉你，我们家新装修好，必须得赔偿！五万块一分都不能少！”
邻居叔叔捏着鼻子一边吵一边说怎么这么臭。
妈妈这才终于想起我，赶紧跑到洗手间，却看到我正躺在浴缸睡觉，而地面上都是积水。
她气不打一处来，一下扇了我好几个巴掌：
“好啊张婉玉！你也知道那水臭！故意把水弄到外面是不是！”
“你倒是消停睡觉了，你知不知道得赔人家多少钱！”
“你的复健也是别想再做了！你就一辈子这么活着吧！”
可这一次，我没有哭，反而是开心地笑了：
“妈妈，我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可我的声音只是在空中飘荡，没有一个人听见。
外面的邻居还在催着。
没办法，妈妈只好又把家里翻了遍，可只找到了100多块钱。
那些租客很是生气，把目光停留在妈妈脖子上的玉佩。
不可以！
那是外婆临走前留给妈妈的遗物，也是家里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了！
我冲过去护在妈妈身前，可他们却穿过我，一把扯下妈妈的玉佩。
“就这个吧，应该能勉强算个1000块！”
“其他的10天内必须赔给我们，要不然，你就等着进监狱吧！”
邻居走了，只留下妈妈无助地坐在地上，眼泪流成河。
她看了眼还躺在浴缸里的我，崩溃大喊：
“张婉玉，我真是受够你了！到现在你还在装死！”
“我就应该像你爸一样不要你！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你偏要拉住我的手？”
3
妈妈口中的当初是在我刚出生的时候。
当时爸爸说只要把我扔了就可以不离婚，反正还有个健全的孩子一家三口不好吗？
妈妈不是没有动摇，可她把我扔到垃圾箱的时候我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小声地哭。
她还是受不了把我捡了回来，一捡就是整整五年。
可现在，她却又要丢掉我了。
妈妈拿出行李箱，胡乱地把我的衣服都塞进去：
“滚！离开我的家，去找你那个死人老爸！凭什么，凭什么你非得赖着我？”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哭着求她让我留下。
“妈妈，我能不能晚点再走？明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画了画还没送给你！”
可妈妈什么都没听见，她看我一直不动，更是生气。
“张婉玉，你就是想赖着不走是吧？我告诉你，我有都是办法！”
“盼盼，把她塞进行李箱，送给你爸！”
姐姐笨拙地将我从浴缸拖进行李箱，可不知道是不是人死了都会变重，她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搬不动，便跟妈妈说：
“妈妈，妹妹死沉死沉的，我搬不动！”
妈妈的眼神扫过我被泡得浮肿的身体。
糟糕，妈妈怕是要发现我已经死了！
可她却转过头：
“成天就知道吃！全家就她一个胖的！”
妈妈确实把我喂得很好，她总是把家里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吃。
就算没什么钱，她还是坚持给我买牛奶，一天一包，从不落下。
她说这样补钙，希望我可以变得更健壮一些。
妈妈肯定是以为那些牛奶起了效果，所以刚刚才会用那么大力气掰我的吧！
姐姐终于把我塞进了行李箱。
可她刚拉着我出了门，妈妈就追了出来。
难过的心情一扫而光。
我知道，妈妈只是心情不好说说罢了，不会真的不要我的。
看，她这不就喊我回去了吗？
“你爸要是不在家，就把她放在他门口，千万别再带回来！”
心又沉了下去，原来妈妈不是叫我回去，而是让我别回来啊。
是啊，我已经耽误了妈妈五年，实在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拖到了爸爸家。
爸爸一看姐姐带着行李箱，还以为她要住下，忙把姐姐推到门外：
“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说好的，你归你妈！”
姐姐紧抿住嘴唇，好不容易说出：
“是妹妹……”
爸爸看了眼行李箱，满眼嘲讽：
“怎么？你妈终于受不了了？当初我让她扔了，她还跟我逞威风，说什么只是脑瘫！”
“滚滚滚！我可没空跟你们胡闹，她一个傻子，我已经每月给了200块钱，尽到我的责任了，去找你妈！”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姐姐想起妈妈的话把我放在门口，可刚走就被爸爸的新老婆追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耍花招，快把这垃圾带走！”
姐姐只好又带我回去。
可回去的路不太好走，我的身体挤在狭小的行李箱里很是颠簸。
膝盖磕得青紫，头也流了血。
不过好在我已经死了，一点都不疼。
可顺着箱子缝流出的道道血迹还是引起了怀疑。
一个乞丐叫住姐姐，问她是怎么回事。
姐姐害怕得声音颤抖，拉着我就往前跑。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偏僻的地方，她决定打开箱子看一看。
可刚一打开，姐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身体正奇怪地扭曲着，满脸是血。
她抖着手去碰我，却发现我还是那么冰凉，甚至没有了呼吸。
哇的一声，姐姐瞬间慌了神：
“不是我！不是我！”
可那乞丐偏偏又追了上来，姐姐只好又赶快把我塞好，跑到一个电话亭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妹妹她浑身凉凉的，还有很多……”
可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妈妈烦躁的声音：
“活该！谁叫她一直在浴缸里待着，能不凉吗？”
“送完了就赶快回家！”
电话被挂断，可姐姐的心里实在很乱，她低着头，竟走到了马路中间。
突然，一辆货车直直朝我和姐姐冲来。
我大声喊着让姐姐赶快躲开，可她却被吓得挪不动一步。
怎么办？妈妈已经没有我，不能再没有姐姐！
我忽然想起妈妈之前为我求神拜佛的模样，便也学着她在心里默念：
“菩萨，求求你撞我吧，撞我吧！”
也许是我真的感动了老天，车子撞过来的瞬间，装着我身体的行李箱一下子倒下，替姐姐挡住了车子。
可代价是，我那原本还靠一层皮肉连着的四肢彻底被碾碎。
我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也跟着震了一下，钻心的疼。
不过还好，姐姐没事了。
货车司机也吓得不行，他赶忙下车查看姐姐的情况，以防万一，还是送我们去了医院。
警察很快联系了妈妈，说姐姐出了车祸。
我听见电话中妈妈焦急的声音。
可当她来到医院看到姐姐只是擦破了点皮，还是抱着姐姐痛哭流涕。
许久，也许是哭够了，才擦干眼泪问：
“你妹妹呢？送到你爸那了？”
姐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眼睛定定看向装着我身体的行李箱，许久才抖着声说：
“妹妹，还在里面……”
妈妈有些生气，又很无奈：
“张婉玉我告诉你，就算你这次赖着不走，下次你要是再不听话惹事，我还是会赶你走！”
可是妈妈，我已经走了。
而且我这次没有惹事，还救了姐姐呢。
病床上的姐姐低着头，呜呜地哭着。
妈妈有些奇怪，终于看到行李箱上的斑斑血迹。
一瞬间，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在场的医生和警察也都睁大了眼，一同朝那行李箱看去。
可妈妈只是不停摇着头，癫狂地笑着：“不会的，不会的！”
然后她忽然抬起脚肆意踢向行李箱：
“张婉玉，你不是很会叫吗？怎么现在不叫了？你叫！你快叫啊！”
我的眼泪无声流下。
妈妈，我早就叫不出声了啊。
警察连忙上去阻拦，可妈妈却一边挣脱一边大喊着：
“你们拦着我干吗？我女儿又不会在这里！”
妈妈终于冲破那些警察，又是使劲一踢。
已经被车压过的箱子根本经不住冲击，一下子就要裂开。
糟糕！
我大声喊：
“妈妈，快闭眼！”
可一切已经来不及，我那七零八落的身子正混杂着血糜喷涌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