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年间,京城初秋的晨雾中。
苏轼踩着露水,踏上了前往丞相府的青石路。
这位自诩“天下第一聪明”的才子,今日是来向王安石请罪的。
虽说心里千百个不情愿,但官场规矩如此,前辈面前,总得做足表面文章。
“丞相昨夜批阅奏折至三更,此刻尚未起身。”门房老仆低声道。
苏轼被引至门房等候。
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心中渐渐烦躁起来。
“子瞻!怎的是你?”
苏轼抬头,见是旧友徐伦。
二人曾在酒肆诗社把酒言欢,如今徐伦在丞相府当差,难得一见。
“徐兄!”苏轼起身相迎,“今日特来拜谒丞相。”
徐伦见他等候已久,便道:“不如随我去书房等候。丞相素来敬你才华,不会怪罪。”
王安石的书房,简朴得不像当朝丞相之所。
一桌一椅,满架诗书。

苏轼信步浏览,忽然瞧见砚台下压着一纸诗稿。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苏轼读罢,嘴角扬起一丝讥诮。
他提起笔,不假思索地续上两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笔刚落下,他便后悔了。
这分明是在讥讽王安石老糊涂了!
他想着撕掉诗稿,又怕连累徐伦。
犹豫再三,只得将诗稿叠好,重新压回砚台下,匆匆离去。
次日朝堂,王安石上奏:“苏轼才不配位,当外放历练。”
圣旨下,苏轼被贬黄州。
离京前,苏轼再次拜见王安石。
这位老丞相捻须微笑:“子瞻此番外放,乃是圣上旨意,非老夫所能左右。”
苏轼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如常。
“此去黄州,当多读书,多见识。”王安石意味深长地道。
苏轼口中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我苏轼才贯古今,何须再读?
临别时,王安石又道:
“老夫有一事相托。圣上赐我祛火茶,需瞿塘中峡水烹煮。你途经三峡,可否为我取一瓮来?”
话说得客气,苏轼不好推辞。
初到黄州,苏轼虽被贬谪,却仍怀旷达。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段闲适时光。
重阳前夕,好友陈季常邀他赏菊。
二人行至后园,苏轼忽然愣住。
竹篱下,满地金黄。
菊花瓣铺了厚厚一层,枝头竟不见半朵残英。
他蹲下身,手指轻触那柔软的花瓣。
忽然间,王安石那两句诗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原来,黄州菊花竟真的会在秋风中飘落!
自己那两句讥讽之诗,如今看来何等可笑!
苏轼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王丞相贬我,是要让我亲眼看看这天地之大啊……”他喃喃自语。
次日,苏轼告假携妻,乘舟溯江而上,专程为王安石取中峡之水。
船行至瞿塘峡,两岸绝壁如削,江流湍急。
苏轼立于船头,感受着这天地造化之奇。
忽然文思如泉涌,他急忙回舱取笔记录。
这一写,竟忘了时辰。
待他搁笔,船已过中峡,行至下峡。
“怎不提醒我取水?”苏轼急问船家。
“老爷写得入神,小人不敢打扰。况且这三峡之水,上中下皆是一脉,有何区别?”
苏轼心想有理,便在下峡取了一瓮水。
返京后,王安石在书斋设茶相待。
银壶初沸,王安石取水烹茶。
水入茶碗,许久才见茶色渐染。
“此水取自何处?”王安石轻嗅茶香,忽然问道。
“瞿塘中峡。”苏轼答得肯定。
王安石放下茶盏,微微一笑:“你在骗我。这是下峡之水。”
苏轼心头一震:“丞相何以得知?”
“上峡水急,味浓;下峡水缓,味淡;中峡水急缓相半,浓淡得宜。此水入口过淡,必是下峡之水。”
苏轼伏地请罪,道出原委。
王安石扶他起身,叹道:“子瞻啊,非是老夫苛责。你自恃聪明,可知道这天地间,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之理?”
他指着窗外一株秋菊:“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苏轼怔怔望着那在秋风中傲然挺立的菊花,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
很多年后,苏轼在另一场贬谪中写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那时的他,终于明白了谦卑的真意。
而这一切,始于一地金黄的菊瓣,和一位老者用心良苦的安排。
天地之大,岂是一人之智所能穷尽?
唯有虚心如竹,方能经风雨而不折。
这满地黄金菊,惊醒了一个梦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