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但,为什么还总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总有人说我们的历史靠不住呢?最要,这样的声音乃基本上来自中华最低谷的那一时期。自十九世纪的后几年迄于整个二十世纪,“文化自信”如无。其间二三子,或坏或蠢或真的反向进化掉了膝盖关节,竟连“我们中国人是否有文化”都支支吾吾——不自信起来,恨不能举国直接送予“文明人”。
我国史书,最重要最难得的精神即“实录精神”——史家据事直书录之,实实在在录之。最著者,“崔杼弑其君”一事中的诸史官。史载:“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崔杼杀齐庄公,太史坚持直书录之,崔氏不许而竟至杀掉太史;怎料太史的二弟还这么写,三弟还这么写——杀!接着杀!眼看四弟还要这么写,崔氏终于服了:“唉,就这么写吧。”不过,还没完,事情的尾声更其震撼:“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齐国的另一位史官“南史”听说太史满门尽死于崔氏,毫不犹豫揣上竹简就赶过去,那意思:不就是死吗?人可断头,史岂可断续?
——惟半路听说太史的四弟已据实录崔氏弑君之事入国史,这才回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每每念及,眼泪下来。
“崔杼弑其君”影视复现
“实录精神”的真义、真精神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以致几枚竹简、几页史书竟可以制衡渐趋独大的君权,使之再怎么为所欲为也不至完全地为所欲为。《春秋谷梁传》解析得甚好,“信以传信,疑以传疑”——解析,并进一步为后世史家凿实了这种“实录精神”的真义、真精神(《桓公五年》)。——上述“崔杼弑其君”的例子即典型的“信以传信”,其:是什么就是什么,把历史的原貌和这背后实事求是、求真务实的精神,踏踏实实地传递给后人。
那,什么又是“疑以传疑”?其最为典型的情况,尽管史家们搞不清楚某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会把当时他们掌握的所有可能性一一记录下来。歧路多端又如何?那也不能真的四肢放平,“无为在歧路”;那也要把所有歧路一一留下,留予后人裁决,任由后人一而再反复地重游。材料的取舍是另一个问题,抑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载,少见史家取舍,多是能写尽写。我们今天为什么知道“烛影斧声”?又何以沉醉在辨析“建文帝去哪儿了”?皆“实录精神”,皆“疑以传疑”。
宋陵一瞥
建文帝到这儿了吗?
皆:当时的史家把他们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的可能性都主动留给了我们——尽管那里面“可能性的含量”也许极低极低。“烛影斧声”来自南宋史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引自僧莹《湘山野录》。原文虽不至如今天流行的“杀兄篡位”版本更适于看客们猎奇、看戏、唏嘘嗟叹,其更大的意义则在于没有放过哪怕一丝一缕的狐疑——最最起码,后人治宋史时因之更添小心,也更添期待。
至于“建文帝去向之谜”,更直就是官方正史《明史》主动留下的,丝毫也不在此等改变历史轨迹的大事上藏着掖着——哪怕是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为了什么?也许具体为了些什么,也许全无具体的目的。倘必须为了点什么,就为对得起“实录精神”;连史迹带史心,就为抽象而又具体地推益子孙后世吧。约而言之,还是那话,“抑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载,少见史家取舍,多是能写尽写”。
好吧,但,为什么还总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总有人说我们的历史靠不住呢?最要,这样的声音乃基本上来自中华最低谷的那一时期。自十九世纪的后几年迄于整个二十世纪,“文化自信”如无。其间二三子,或坏或蠢或真的反向进化掉了膝盖关节,竟连“我们中国人是否有文化”都支支吾吾——不自信起来,恨不能直接举国送予“文明人”。
民国时代殷墟发掘之一瞥
我国历史靠得住的逻辑此前几千年,不是没有人质疑这件事、那件事可能记错了,乃至是这位史家、那部史书整体真的不怎么样(如唐代刘知几,甚至质疑过孔子和司马迁)……惟:没有哪个会质疑我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全无基本的“信实”可言,没有哪个会质疑历代史家不惜拼上性命以传承不怠的“实录精神”。要言之,古人看来,灏灏史书当然有错,不错不合逻辑——既不合理性逻辑,更不合人类先天的生物性逻辑;但,国史更显耀的徽章必定是“一向有常”。
——此“绝不轻易动摇底线的质疑”合情合理,亦仍旧在“实录精神”的谱系中。
同古人一样,我们今天不是也已不再看低自己的历史了吗?随着中华的复兴、文化自信的回归、考古证据的爆炸,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重拾对我们自己的历史的自豪——转而开始合理地质疑西方历史虚饰重重(尽管有时有些着急)。综上,既然今天也不说“我们的历史靠不住”,古代更不说“我们的历史靠不住”,而独独就那一段失掉了文化自信的时期的个别人大叫“我们的历史靠不住”,显而易见:此间究竟是谁靠不住。
今之“博物馆热”:要多热,有多热
“实录精神”,有史以来即已如此最后,还须问,如此难得的“实录精神”,竟是从何而来?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它的起始点呢?
大约,“有史以来”即已如此。换言之,实事求是、求真务实,其整个中华文明深深内赋的精神也——无非在史官、史家这一人群上集中展布了它们的光华。最初的史书《尚书》即已是这样实录人、事。《尚书》尽管失之于系月纪年,相对不那么精准,但它里面的核心人物或主要的历史地理信息,几无一处不能通过文献的互证乃至现代科技的验证。纪传体史书的鼻祖《史记》更是如此。即近代殷墟的发掘竟基本完全对上了它对殷王世系的记载,即两千多年来多少人挑它的毛病但终究也只是“挑挑毛病”——而非“另起炉灶”,简直当得起“实录本录”。
《汉书》赞太史公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而鲁迅先生赞美《史记》“无韵之离骚”的前提,正“史家之绝唱”。——“实录本录”,毫不夸张。
据殷墟甲骨文复原的商族王室谱系:上图据甲骨文初期的祭祀而复原,下图据甲骨文末期的祭祀而复原。
《史记·殷本纪》所载的商族王室谱系:其中,仅黑体字标记的商王在甲骨文中没有与之对应的祭祀记录。
至于编年体史书的鼻祖《春秋》,更不必说。前述“实录精神”的真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打哪儿来的?其正就是《谷梁传》的作者自“《春秋》之义”提炼而来;孔子最好的学生之一—子夏,竟至改不动《春秋》的一个字——“实录本实”了,属于是。
总之是我国历史自有史以来已是这般实录,自最早的一批史书文本已是这般——时间最早,纪传体最早,编年体最早,皆已是这般。这还不足以说明“求是,求实,求信实”,其本就是中华文明基因里的东西吗?至于我们的文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基因,另一个天大的议题,在此不展开了。——地理因素?生产方式使然?核心人物的几次重大历史抉择?……不展开了。可能永远也没有“充分”的答案,而只能勉强触及一些“必要”的方面。
——总而言之,一者,“实录精神”乃我国史书以至整个中华民族最重要最难得的精神——可以考虑不加“之一”。
——二者,吾辈当以充沛的自信接过祖先的遗产;遗产背后,亦复是永不止歇的加油打气:“后世君子,加油往前去啊!”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8月15日星期四
【主要参考文献】《尚书》,《春秋三传》,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刘知几《史通》,司马光《资治通鉴》、《涑水纪闻》,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明史》,柳诒徵《国史要义》等。
[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