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贺的拇指在手机拨号键上抖了三分钟,屏幕里 “桂芳” 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冒汗。厨房传来 “咚咚” 的切菜声,母亲荷花正剁着下午要腌的咸菜,嗓门隔老远飘过来:“小贺!等下把后院的玉米杆抱进来,晚上烧炕!”
老贺赶紧把手机按灭,塞进裤兜。裤兜里的硬壳烟盒硌着腿,是早上村支书递的 “贵烟”—— 村支书刚被提拔成镇里的副主任,昨天办了升学宴,老贺随礼两百,看着人家儿子考上重点大学的喜报,又想起自己那在广东 “鬼混” 的娃,心里堵得慌。

“知道了!” 他应了一声,起身往后院走。院墙上爬着牵牛花,藤蔓里卡着片去年的玉米叶,风一吹,哗啦响。老贺蹲下来拔草,手指触到湿冷的泥土,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 —— 也是这样的秋天,他蹲在老魁凉亭的石墙根,听桂芳说 “我要嫁人了”,那时候的泥土,比现在还凉。
老贺今年四十二,是村里的老村长,干了整十年。村部的玻璃窗上还贴着他刚上任时的照片:黑夹克,板寸头,眼神亮得很,现在再照镜子,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头发白了一半,每次开会都得偷偷拔两根。
他总觉得自己活得 “窝囊”。前几天去邻村调解纠纷,那家男人拍着桌子说 “贺村长,你看我儿子在深圳开公司,我闺女嫁了镇上的公务员,你呢?” 老贺当时脸就红了,半天说不出话 —— 他儿子小斌初中没读完就跑广东,去年跟人打架被拘留,还得他打钱去赎;老婆翠花年初去浙江打工,电话里除了要钱就是骂,说 “你当个破村长有啥用?连娃都管不好!”
最让他憋屈的是提拔的事。十年前跟他一起当村长的,有的去了镇里当干部,有的进了县政协,就他还守着这个村。上次镇领导来考察,拍着他的肩说 “老贺啊,你踏实是踏实,就是太‘软’了”—— 他知道,是上次村里修水渠,他没敢硬拆王老五家的违建,让领导觉得他没魄力。
“软” 这个字,老贺听了半辈子。年轻时追桂芳,他不敢表白;母亲骂桂芳 “HLJ”,他不敢护着;老婆吵架摔碗,他不敢还嘴;儿子闯祸,他只能打钱 —— 他总想着 “忍忍就过去了”,可日子越忍越糟。
昨天去村口小卖部买酱油,李婶拉着他说 “贺村长,你知道不?桂芳回村了!就住她娘家,听说又离婚了”。老贺手里的酱油瓶差点掉地上,追问 “真的?她回来干啥?” 李婶撇撇嘴 “还能干啥?估计是过得不好呗,你没见她穿的那牛仔裤,都洗得发白了”。
那天晚上,老贺翻来覆去睡不着。桂芳的样子在脑子里转 —— 十九岁的桂芳,穿碎花衬衫,扎两个麻花辫,笑起来嘴角有个梨涡,说话声音软乎乎的,像村里的山泉水。他摸出手机,翻遍了所有熟人的微信,终于从村医那里要到了桂芳的手机号。

“要不要打?” 他问自己。打了,怕人家不理;不打,心里又像有只猫在挠。直到凌晨三点,他终于按亮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着,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呼噜声 —— 二十多年前,就是这呼噜声隔壁,他被母亲从老魁凉亭抓了现行。
老贺十九岁那年,是 1999 年,他在县城读高三。那时候的他,是村里的 “文化人”,母亲荷花逢人就说 “我家小贺要考大学,将来要当干部”。老贺也争气,虽然成绩不算顶尖,但也能稳上专科,他想着考上大学就跟桂芳表白 —— 桂芳比他小一岁,初中毕业就在县城服装店卖衣服,每次他去买笔,桂芳都会多送他一块橡皮。
他第一次见桂芳,是在村小学的操场上。那年他十二,桂芳十一,桂芳的哥哥(有点RZ)抢了他的弹弓,桂芳追着哥哥跑,喊 “你还给小贺!妈说了不能抢别人东西!” 阳光照在桂芳的麻花辫上,老贺当时就觉得,这姑娘真好看。
后来两人慢慢熟了,老贺放学路过桂芳家,会帮她割猪草;桂芳去县城进货,会帮老贺带复习资料。老贺总想着 “等我再大点,就跟她好”,可没等他长大,麻烦就来了。
那是个周末,老贺从县城回村,在班车上看见桂芳。她穿了件新的粉色外套,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红红的。老贺犹豫了半天,才敢坐到她旁边,问 “桂芳,你咋了?”
桂芳没看他,望着窗外的稻田,小声说 “小贺,我要嫁人了”。
老贺像被雷劈了,耳朵嗡嗡响,手里的复习资料掉在地上:“啊?你才十八,咋就要嫁人了?”
“我爸妈让的。” 桂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哥要娶媳妇,对方要彩礼,我爸妈就让我嫁给隔壁乡的男人 —— 他愿意把他妹妹嫁给我哥。”
“换亲?” 老贺的手都在抖,“你愿意吗?你都不认识他!”
“我不愿意,可我爸妈逼我。” 桂芳转过头,眼泪掉在粉色外套上,晕出一小片湿痕,“小贺,你说我该咋办?”
老贺看着她的眼泪,心里像被针扎。他突然想起村东头的老魁凉亭 —— 那是五保户老魁的老石房,老魁死后成了年轻人约会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说 “桂芳,今晚去老魁凉亭,我跟你细聊”。

那天晚上,老贺提前半小时到了凉亭。石房里有股霉味,墙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爱心,是之前村里小年轻画的。他点了根蜡烛,等着桂芳 —— 他不知道自己要跟她说啥,只知道不能让她嫁人。
桂芳来了,穿的还是那件粉色外套,身上喷了点香水,是县城小卖部卖的 “玫瑰露”。蜡烛光映在她脸上,鹅蛋脸,樱桃嘴,眼睛亮得像星星。老贺的心跳得飞快,话都说不利索了:“桂芳,你、你别嫁,我、我喜欢你”。
桂芳愣住了,眼泪又掉下来:“你、你真的喜欢我?”
“真的!” 老贺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又软又凉,“我喜欢你好几年了,你别嫁那个男人,等我高考结束,我带你走 —— 我考上大学,你跟我去城市打工;我考不上,我就跟你回村种地,我养你!”
桂芳哭着点头,说 “好,我跟我爸妈说,要半年时间考虑”。
那之后的两个月,是老贺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每个周末,桂芳都会约他去县城吃小火锅,五块钱一锅,两人能吃一个小时;吃完火锅,就去河边步道走,桂芳会跟他说服装店的趣事,老贺会跟她说学校的考试 —— 他觉得,等高考结束,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他忘了,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天是周五,老贺约桂芳去老魁凉亭 —— 他考了班里第十名,想跟桂芳分享。两人刚坐在石凳上,凉亭的门突然被踹开,母亲荷花举着手电筒,骂声像炸雷:“你个不孝子!我供你读书,你却在这跟HLJ鬼混!”
荷花冲过来,一把推开桂芳,桂芳没站稳,摔在地上,手被石头划破了。荷花指着桂芳的鼻子骂:“你个不要脸的!都要嫁人了还勾引我儿子,你想毁了他的前程吗?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俩别想在一起!”
桂芳哭着爬起来,捂着脸跑了。老贺想追,被荷花拉住:“你敢追?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我就死给你看!”
那之后,老贺再去找桂芳,桂芳都躲着他。一个月后,李婶跟他说 “桂芳嫁了,嫁去隔壁乡了,听说男方用了一辆拖拉机接亲”。
老贺的世界,塌了。
高考那天,他看着试卷,脑子里全是桂芳的眼泪,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成绩出来,他离专科线还差二十分 —— 他的大学梦,碎了;他的初恋,也碎了。

高考失利后,老贺回村务农。母亲荷花天天骂他 “没出息”,骂桂芳 “HLJ害人”。两年后,在母亲的安排下,他娶了邻村的翠花 —— 翠花长得普通,脾气却大,结婚第一天就跟他吵架,说 “要不是我妈逼我,我才不嫁你这个没考上大学的”。
婚后的日子,过得一地鸡毛。翠花嫌他穷,天天跟他吵;儿子小斌出生后,更是雪上加霜 —— 小斌像极了翠花,脾气倔,不爱读书,初中没读完就跑广东,说是 “要挣大钱”,结果钱没挣到,还总惹事。
十年前,村里换届,老贺因为有高中文凭,为人老实,被村民选成了村长。他想着 “好好干,说不定能让日子好点”,可干了十年,还是老样子 —— 村里的路没修好,他没本事要到拨款;村民闹纠纷,他没魄力硬管;提拔的机会,总轮不到他。
他越来越想念桂芳。每次跟翠花吵架,他就会想起桂芳的软脾气;每次儿子惹事,他就会想起桂芳说 “要好好读书”;每次工作不顺,他就会想 “如果当初跟桂芳在一起,日子会不会不一样?”
他听人说,桂芳嫁的第一个男人,好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桂芳跟他离了;第二个男人,家暴,桂芳又离了;现在这个,不知道是啥样,只知道又离了。老贺每次听到这些,心里就像刀割 —— 他总觉得,是他害了桂芳,如果当初他勇敢点,桂芳就不会过得这么苦。
所以当李婶说桂芳回村了,老贺的心就像被揪起来。他找村医要桂芳的手机号时,村医还打趣他 “贺村长,你不会还想着人家吧?” 老贺脸一红,说 “就是老朋友,想见见”。
拨通电话的那一刻,老贺的手都在抖。电话响了三声,那边传来桂芳的声音,比以前粗了点,带着点江湖气:“请问你是?”
“你猜猜?” 老贺的声音有点哑。

“哦,小贺?” 桂芳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现在该叫我老贺了。” 老贺笑了,眼角的褶子堆起来。
“你也不老啊,我在抖音上刷到你,你在村里开会,看着挺精神的。” 桂芳说。
老贺的心一暖 —— 原来她也关注自己。他鼓起勇气说 “桂芳,这么多年没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晚上约你出来,在老魁凉亭,行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桂芳说 “好”。
晚上七点,老贺提前到了老魁凉亭。他特意换了件新的夹克,还喷了点儿子剩下的古龙水。凉亭里还是老样子,石凳上积了层灰,墙上的爱心还在。他擦了擦石凳,等着桂芳。
远处传来脚步声,老贺赶紧站起来。桂芳来了,穿白色紧身衣,蓝色牛仔裤,头发烫成了卷发,身上散发出一股玫瑰香 —— 不是当年的 “玫瑰露”,是正经的香水。她比以前胖了点,但还是好看,鹅蛋脸,樱桃嘴,眼睛还是亮的。
“老贺。” 桂芳喊了他一声。
老贺的心跳得飞快,像回到了十九岁:“桂芳,你过得好吗?”
桂芳的眼睛红了,摇了摇头:“不好,又离了。那个男人,好吃懒做,还骗我的钱。” 她说着,眼泪就掉下来,“老贺,我过得好苦啊,我有时候想,要是当初跟你在一起,会不会不一样?”
老贺看着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把她揽在怀里:“桂芳,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当初我要是勇敢点,你就不会这么苦了。这么多年,我天天想你,天天梦见你,我……”
“哟!你俩还真是旧情复燃啊!” 突然,凉亭的门被踹开,荷花举着手机,开着闪光灯,骂声像炸雷,“你个HLJ!嫁了三次都嫁不好,现在又来勾引我儿子!还有你,小贺!你有家有室,还跟野女人约会,你要不要脸?我要把你俩的丑事拍下来,发去村里的群,让全村人都看看!”
老贺僵在原地,怀里的桂芳吓得浑身发抖。荷花越骂越凶,手机的闪光灯照着他们,像聚光灯:“我当年就不该让你跟她来往!你看看你现在,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还敢跟她鬼混!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我要去桂芳娘家闹,我要去镇里告你,你这个不称职的村长!”
桂芳推开老贺,捂着脸就跑。老贺想追,被荷花拉住:“你敢追?你今天敢追,我就死在你面前!”
老贺看着桂芳跑远的背影,又看着眼前撒泼的母亲,心里像被掏空了。凉亭外的风,吹得石墙上的爱心晃了晃,老贺突然觉得,自己这四十多年,过得真像个笑话 —— 年轻时没敢抓住爱情,中年时没敢抓住生活,现在连重逢的勇气,都被母亲撕碎了。

荷花还在骂,手机里传来村里群的提示音 —— 她真的把照片发出去了。老贺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泪掉在冰冷的石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二十多年前,桂芳掉在粉色外套上的眼泪。
他不知道,明天村里会怎么议论他;不知道桂芳会不会再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村长,还能不能当下去。他只知道,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抓住桂芳的手 —— 那个十九岁的秋天,在老魁凉亭里,他本该抓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