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夫子的这个话大家都知道,今已是我们最常用的成语之一了。“不要迷信本本啊”,“本本主义害死人”,“历史可信吗?我们只能说:大体可信……”(现代孙犁语)然而,当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一成语只是断章,其完整版本相比“不要迷信本本”这一层意思,深邃的多得多……——所以,这一层在内,夫子他老人家还讲了哪几层道理呢?传至于今,两千多年了,它们的光辉可曾衰减?且这些道理的光辉,照得到“读书”之外更广阔的世界吗?
还是先看夫子的原话,即“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完整版: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尽心下》)
一、孟子这一段,可以看作是一套“《尚书》正义”则:一者,显而易见,较之通行版本“所有的书”,夫子原话里的“书”特指《尚书》——《尚书•武成篇》,叙“武王伐纣”之事。而,二者,亦显而易见,夫子这一段话,其实相当于为《武成》做了一套注释——一套“正义”。即《尚书》啊《尚书》,我不得不在这里替你做一套注释,替你发微正确的义旨了,曰:
1、后人容易把“流血漂杵”误解为武王伐纣的正义性有问题——仿佛商人绝不同意周人的反抗,才至于死那么多人。而:2、其实呢?其实是他们没有领会那最重要的“二三策”(两三枚竹简),而只盯着“流血漂杵”这几个字去看了——甚至看的都是“二手尚书”、“地摊尚书”,是刻意小说化之后的《尚书》,是更能引起一种阴谋论爽感的《尚书》……
以及:3、其实呢?其实是《尚书》早已说得很清楚了,孩子们啊,看书要看全。“罔有敌于我师,前途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武成篇》原文),即“武王伐纣”的暴力部分、流血部分,基本发生在商纣军队的内部。即“流血漂杵”的真义,反而是周人兴王者之师、仁义之师,“以至仁伐至不仁”,所以才有了那一部分商人临战主动投靠周人且整体居然是“罔有敌于我师”——居然是基本只有商人打商人,把周人搁在了一边……

概而言之,孟夫子提醒我们道:一则,这个《武成篇》的写法确乎哉值得商榷,不仅容易让人抓不住重点,还留下了一些小说家、阴谋家、抬杠专业户用以“反向抓重点”的空间。不过,二则,这样的反向抓重点其实也很容易戳破。但凡真的翻翻《武成》便很容易看懂周人是如何“以至仁伐至不仁”的。所以啊,所以最重要的是,三则,读书读全;进而,读书,尤其读史,须抓得住它最重要的“二三策”——切勿以辞害义。对于最后这一则,唐代史学大家刘知几解说得甚好:
盖语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说害正,虚词损实,小人以为信尔,君子知其不然。语曰:“尽信书不如无书”,盖为此也。(《史通·暗惑》)
二、“尽信书不如无书”背后的深邃道理于此,孟夫子至少留下了这么三层道理,值得我们深思。
第一层,其的的确确就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一般道理。读书吗?读史吗?特别是对于读史,不可不带一副“X光的脑子”——以透得过去那些复杂的春秋笔法,抵达它真正的义旨。这就够了吗?不够呢,还须带一副“北斗导航的脑子”,以精准定位那关键的“二三策”——那历史关键的十字路口处,关键时段,二三条关键车道之上的情状。
其二,即便把史书读到了这种程度,也远远远远地不能满足;也还是要常常地提醒自己道:即便著者的表达已完全教我理顺,已再没有任何歧义,且我又对此进行了合适地提炼,但,“真正的历史”相对“叙述性历史”也就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遗存也已矣。推而思之,人类的全部智慧相对全部的天道,达于极致,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也已矣。这是“二三策”背后更深沉的道理。是的,夫“二三策”者,第一层道理——或说,夫子的最低期望是——要“抓重点”,要“明义旨”;而更深一层的道理或更高一层的期望是,要给这份看似不错的阅读成绩单、智慧成绩单,再主动地狠狠地打个折扣……
敬畏真相,敬畏天道,也为了自己作为一个终身的学习者,永不满足,永在进步。

以及,第三层,我中华民族著史的根本目的,“传道”是已,以讲史传承道义,以历史证据架构道义论述,而绝非是教你去做“流血漂杵”的乱世巨星(化用柳诒徵观点)。其中的是非短长,非常坚定,异常稳定。故而若是你常常对着史书感喟“好厚黑学也”,“皆大大小小的宋江云尔”,而无一刻感到左丘、班马他们的深情厚意,则问题必不在书而在读书人。
还是那话,是上述刘知几那话,“虚词损实,小人以为信尔,君子知其不然”。即中华史书,虽卷帙巨万却秉义于一,一以贯之,不可不察;不可不察我国史书的这一基本特征、基本要义。
三、小结:孟子的这些道理还有道理吗?那么,以今视之,隔着两千多年视之,这些道理都还有道理吗?那可太有道理了啊!它们的光芒无所不照。譬诸如何读书,尽在其中;如何治史,尽在其中。治史之人须找到最适宜传道的“二三策”并深加思之;治史之人须时时存乎些对于真实历史的敬畏心,时时保持一份介乎信又不可尽信之间的距离。
甚至是——甚至是对于读书之外的“读人”、“治人”,对于读书之外更广阔的世界而言,这“二三策思维”依然奏效。
也就是观人要观主流,而不要咬死他的某一言某一行不放,而因此彻底否定了这个人或彻底折节在他脚下;而与此同时,“人”这个事太过辽阔了,也不要自以为能完全读懂他——主动给自己的观人、治人,再打个二三折为好……对于人,乃或是对于万事万物,事同读史、治史,保持必要的理智的距离,那足以栽植一片清凉的思辨的距离,不亦宜乎?
写于北京家中
2025年8月30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尚书》,《孟子》,刘知几《史通》,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柳诒徵《国史要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