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如一条蓝色的彩带，从苍茫而古老的关东大地上缓缓流过。由它流经的吉林省九台县东境西行约15千米处，便有长白山之余脉牛头山、羊鼻岭、四楞山等组成的一带山岭。在这带长白山余脉和松花江之间，有一块平原沃野。古镇其塔木，就镶嵌在这块平原上。
其塔木镇，初名其塔木屯。因附近有其塔木河流过，又取古代征战屯兵之意而得名。它远在明代中叶就有了这个名字，《盛京通志》上已有记载。当历史发展到清末民初时期，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古镇上，竟出现了一位名人。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物并非以仕宦闻名，而以文名著称。他就是著名诗人、书法家成多禄。
成多禄，原名恩令（恩龄），字竹山，号澹堪，室园名，先后有榆庐、小游仙山馆、澹园、十三古槐馆等。隶汉军正黄旗。吉林省九台县其塔木镇成家村成家瓦房屯（旧属吉林府永吉县二区乌拉总管衙门其塔木太平山瓦房屯）人，清同治二年农历十二月八日（1864年1月16日）生。
成氏家族，原出山西太原府洪洞县，后迁河南确山县。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先祖成凤鸣为京旗隶汉军，其家拨归吉林乌拉街城北萨哩巴屯（今永吉县乌拉街镇查理巴村查理巴屯），后又迁至其塔木西五华里的太平山瓦房屯（今成家瓦房屯）定居，以农耕为业。
成多禄属成氏第三支脉，曾祖父成绿，字名玉，在吉林乌拉总管衙门充差，有儒者风。祖父成可功，满名萨秉阿，吉林乌拉总管衙门委官，为七品冠带武略骑尉，性伉爽急。父成荣泰，又名成镐，字保卿，排行为三，曾任吉林乌拉总管衙门正红正蓝各旗六品骁骑校，授中宪大夫。他“良幼不与群儿戏，好听人读书，年十二就赴百里外向学。虽从仕，性质朴，俗衣大布，量不胜酒食，但求果腹，不求精”，“广颡微须，长身鹤立，秉性方严，不附显贵”，“生平重言诺，好施，与宗族和睦，与故人无亲疏，与邻里无卑尊”，被尊称成三先生。
他服官，不图贿利，一次授诏，于松花江采东珠（东北松花江上所产的珍珠），其随从见有遗珠，皆争抢之，唯他漠然不与。他怜悯穷苦百姓，曾收养过难民之遗子关殿德（察哈尔人）、李国昌（安徽人）、李元（湖北孝感人），一直抚养成人娶妻生子，安家立业。同治年间，因忤上官，被罢职归里。归里后，“以诗自娱，尤喜引授后进，一时名士俱乐趋附”。成多禄母瓜尔佳氏，吉林风口屯人，满洲正黄旗，伊犁将军世袭一等盛勇侯之次女，伊犁将军荣侯之胞妹。为人贤德勤劳。多禄父荣泰去世后，由她经营家务，教育子女，多有良方善宜。多禄有两个姐姐，长姐适九台莽卡满族乡谢家屯，二姐适乌拉街汉军正白旗五品翼领富森保。成氏家教甚严，多禄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秉赋得到发展，品德得到培育。这种情况，反映在成多禄写的《忆榆庐》一诗中：
松花江之西，有村其塔木。历历双白榆，扶疏绕老屋。
遐思龆龀年，我父教我读。每书必亲钞，篇篇当削竹。
每句必口授，记诵耳须熟。朝曦连夕镫，慈训为家塾。
我母尤钟爱，时恐遭笞扑。朝送屋角东，手为栉与沐。
暮迎屋角西，食以果与肉。其时榆正新，风动钱蔌蔌。
我亦随风来，满院争相逐。有时披绿阴，嬉戏当彩服。
二老开口笑，谓我如黄犊。忽忽四十年，此景宛在目。
一身倏东西，万事同转烛。自与此庐别，迍邅泪盈掬。
我父先见背，家室几颠覆。中经庚子乱，负母窜山谷。
白头感冰霜，越岁弃我速。十年走龙沙，忽变橘中局。
世外惊沧桑，宵中泣莪蓼。游子悲故乡，归来话樵牧。
乌刺好江山，考槃水一曲。爰居避鼓钟，时向东门伏。
鱼思故池泳，乌恋旧巢宿。况此鲜民身，往训思顾复。
先庐一已荒，树老枝叶秃。頫仰万古天，长歌以当哭。
光绪四年戊寅科（1878年），应童子试，名列案首；光绪十一年乙酉科（1885年），考取拔贡生。光绪十九年癸巳科（1893年），候考在京，八月八日入场，因患病晕场，退出，未能应试，从此再未入科场。
后来，受业于吉林分巡道顾肇熙门下，就读于崇文书院。这段学习生活，对成多禄影响颇深，使其心胸得以开阔，才智愈加深广，诗词创作也得到了较高成就。与此同时，成多禄书法艺术亦日益精湛，至今在其塔木镇和成多禄就学的吉林市一带，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成多禄练字于吉林北山关帝庙西廊内，仅“福禄寿”三字就连续地练了三个整月，练字用的是当时的三拔细纸（成文纸）。他每写完十张八张，即将纸摞放在一起，置于蜡板上，然后用刻刀刻，观其字形笔画，看其诸张是否一样，有无走样，以检验手笔功力，接着再练。他练字用过的废纸可用车载，送到纸坊再行抄造。
但是，成多禄更高成就仍在于诗。同乡于荫霖见其而器之，曰：“此吾乡后来之秀。”康梁变法维新时，多禄极力推崇，曾慨然曰：“学以致用，今其时也。”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投入奉天将军依克唐阿幕府。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之变”时，奉母北行，投效黑龙江将军达馨山幕府。不久，奉母避乱于库伦。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黑龙江将军程德全爱其德才，经推举，授花翎，出任黑龙江绥化府（今绥化县）知府，候补同知，八月十七日到任。多禄为官，清正廉洁，仍嗜诗书。当时绥化一带，属待开发地带，荒地甚多。当地乡绅曾联名赠他窝棚二处，土地千垧。
多禄不取，只与母及家人过着清淡生活。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九月十七日，挂冠，辞去绥化知府职。当时，他由绥化起身时，人们发现多禄的车子家当甚少，而书籍满载。辞送他的友人见此，心中颇有感慨。而多禄却说：“人生万贯不为奇，架上有书乃富翁。”在他后来所写的《寄怀于次棠师》诗中，再次反映了这种情趣：“跃军横戈事总虚。辞家剩有一囊书。深尝世味文难信，沉醉离怀酒不如。幕上春风巢燕子，江边秋水梦鲈鱼。它时杯酒重逢处，好是黄花九月初。”绥化一带人称他为“清廉太守”。宣统元年（1909年），程德全由黑龙江巡抚任，调奉天巡抚，再调江苏巡抚，多禄随程，入其幕府。多禄在江苏仅二年余，但是留下了不少诗词墨迹，使关东文化流入江南。
在现在的苏州市沧浪亭公园网师园蹈和馆廊壁上的石刻，有落款为“竹山诗字之章”的六首五言律诗，就是成多禄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七月，随程德全谒达馨山将军于网师园时所成的诗章和留下的墨迹。其中一首写道：“尘事忽已远，杳然心迹清。门迎仙客到，园问网师名。苏李怀前哲，羊求证旧盟。不谈天宝事，闲煞李西平。”这首诗写出了他避世的心情。民国五年（1916年），成多禄当选吉林省第二届参议员、中东铁路理事会理事。此后，当选全国参议院议员，任中华民国教育部审核处处长兼图书馆副馆长。
晚年，寓居北京马市桥南沟沿东，将宅院辟为澹园。并与友人徐鼐霖、宋小濂、于荫霖、王树楠、林纾、柯劭忞等结为诗社，吟咏诗词，谈论学识。他先后参与组织建立的诗社，有吉林雪蕉诗社、松江修暇社、北京九九社、晚晴簃诗社、漫社、嘤社、谷社等，被誉为“诗社牛耳”。
成多禄原配夫人孟苏哩氏，吉林北哈达湾人，满洲正蓝旗，为副都统花翎协领金福女、副都统花翎协领庆恒妹。继配夫人他他拉氏，吉林南鳌哈达人，满洲镶红旗，为朝议大夫富绅布女、骁骑校花翎三品魁升妹。因多禄荣授中宪大夫，他的夫人均被诰封为恭人。多禄为五子，玺葆、霙葆、荫葆、橒葆、通葆。有一女，适吉林东关花翎同知衣乃绅。
1928年11月20日，成多禄病逝于吉林市西大街21号寓所，终年66岁。同年阴历十一月三十日（1929年1月10日），其遗体由吉林友人沿松花江放船护送归里，葬九台县其塔木镇成家村成家瓦房屯西南约1.5公里的山圈屯北抱山阳坡。与已故原配夫人孟苏哩氏合葬，墓室内以木障隔之。墓顶为混凝土筑成，边长4米，高1.5米。其墓室，于1968年11月遭到破坏，棺椁、衣物等被拽出销毁。尸骨责其族人成士昌移葬至距原墓地西约300米处阳面山洼其父成荣泰墓前。
现在，成多禄原墓地，仅空存混凝土墓顶，尚属完好。原墓地遗留的随葬物，有金银牙套及珐琅质假齿24颗，梅花状铜纽扣16个，清代“乾隆通宝”铜钱21枚，铜坠1颗，孔雀绿玉石烟具（包括烟锅、烟杆、烟嘴）1套，丝编帽顶簪花1个，绿豆粒大小中成药丸57粒。此药丸启瓶时，尚有药味扑鼻，至今未腐。这些遗物，现存于九台县文物管理所。此外，在多禄的家乡，还有多禄生前为其父荣泰所刻的“泷冈初表”碑二座，其碑文之一为多禄同里其塔木镇红旗村大红旗屯（清属永吉县永智镇）人、清同治三年甲子科（1864年）举人、同治七年戊辰科（1868年）进士、河北永年县知县杨诚一撰写，另一为多禄撰写。
多禄诗词、文稿、墨迹，遍及东北三省、北京及江南各地。留下来的著作，有《澹堪诗草》二卷（宋小濂校刊、收诗近三百首），自订《成多禄年谱》一卷。于宣统元年（1909年）四月至宣统二年（1910年）十月，编修《吉林成氏家谱》三册十卷，全书包括世系、支脉、茔墓、迁涉、祠宇、祭田、命名、婚嫁、艺文、恩荣十篇。留下来的墨迹，有为于荫霖著《悚斋诗存》写印本一卷，吉林北山《代省长王公维宇德政碑》书丹等。
历代文人、书家、评论家，对于多禄之为人、为诗及书法都有较高评价。徐鼐霖在《代漫社诸友祭成澹堪文》中云：成多禄“家有田圃，架有诗书，亦耕亦读，贤声载途”。柯劭忞在《成多禄诗序》中云：“于中丞次棠（于荫霖）曰：‘竹山，大小雅才也’。”又云：“见君于晚晴簃。晚晴簃者，今大总统徐公礼聘文学之士为诗社……多禄君气和而貌温，与人交唯恐失人之意，人皆乐就之。”
王树楠在《澹堪诗草序》中云：“竹山之为诗也，本乎立命安身之义，发为温柔敦厚之词”，“其天才绮练若流霞之散彩而云物变态也，其言之抑扬高下，鸣节赴拍，若调笙簧奏金石也，其清泠馨洌之气，若饮甘泉而嚼春雪也。”又云：“夫竹山生长于洪荒朴塞之乡，鹿豕之与，游木石之为居，而能卓然自拔若此，且又深慨乎近世之所谓诗人者，独能一抉其藩，謦欬乎高岑李杜之旁，而下与完颜、纳兰诸子并驱中原，后先辉映，此庄子所谓逃空虚者之足音，见所未尝见于国中者，其为可喜何如也。”
宋小濂在《澹堪诗序》中指出：“吉僻处东陲，文化开发最晚，二百年未有以诗鸣者。澹堪独能孤怀远迈，逸响横飞，抗衡中原，未遑多让，洵足壮江山之色，增吾党之光矣。”宋伯鲁在《澹堪诗草序》中指出：“澹堪之诗，其佳处正在此，或大刀阔斧，或细针密缕，或云谲波诡，或如道家常。其气沉，其词炼，无一点嚣气犯其笔端。”当代著名书法家沈延毅在《咏述前代东北四大书家》一文中说：多禄“先生诗格律性灵，深入于唐宋之间，古风、五七言律，皆合于古。而苍凉高古，一唱三叹之音，尤独步于一时。”
我观成氏之诗，觉得章法之完美，意境之深广，辞语之洗炼，情感之真切，实为老成。且深邃而不玄虚，浅显而不直白，隽美而不浮躁，铺述而不拖沓，细腻而不琐碎，高昂而不孤僻。用句自如，来去随便，多变化，少拼凑，无呆板，为他所独具。同时聚豪放与委婉于一体，集瑰丽与朴实于一身。从这点看，成诗当列“三杰”之首。
多禄的诗，为何能有如此成就？正如诸家评说，多禄生活于苍莽浩渺的关东大地，又从这里走上诗坛，自然关东的粗犷与秀丽、古朴与清新，要影响到他的创作。从他写的歌颂家乡《其塔木屯二首》诗中，可以看出这点：“东望古原平，孤村夕照明。山光枫叶暗，边影柳条横。齐晋多乡语，金辽有重兵。沧桑无限感，惆怅故园情。”“特地辟荆榛，先庐此卜邻。西山读书处，南浦钓鱼人。榆柳栽全老，桑麻俗自醇。金源与宋瓦①，何处吊遗民。”故土培育了他，他还诗于故土，故才有这般情感。至今，在诗人的家乡其塔木，仍然可以找到诗中所说的那些风光景物，人情世故。
然而，爱诗之余，我更敬重多禄的为人。他在给徐鼐霖的《寿敬宜六十生辰》诗五首之第一首写道：“庚寅（1890年，26岁）始订交，我长君二岁。读书万山中睥睨横一世。中年走胡越，南垂与北际。宦海泛云涛，天地改时会。生平八表心可望不可遂。岂知演箕畴，富而比及贵。门高室有瞰，车泽人必瘁。南阳澹泊言，此中有真味。”这里，既写了徐鼐霖，也表露了他自己的胸襟和品格，不能不使人对这位关东诗人添几分敬意。
文章版权归《老长春》（杨子忱 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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